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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班于三月间东逐华军,收复巴西,稍稍休整,便欲班师,行至半途,却接到了成主的诏命,说周访已死,要他们趁机攻伐汉中。于是进至米仓山下,连营列寨,积聚粮秣,等待时机,这一等就是整整四个月。
主要是派人前去游说杨虎,杨虎却不作答。
这一来是顾念周访之恩,杨虎当初就说:“周公不以降人目我,待我甚厚,我又岂能伤害其子嗣啊?”自请率四千人马出镇黄金,以防荆州兵再来——王廙倒真的趁丧兴师了,复为杨虎所败。不管杨虎是不是因为自己昔日头脑一热的表决心而感到后悔,终究如今兵寡力弱,是不敢骤然与周抚相争的。
而至于接受成主之诏,勾引氐军入境……杨虎原本就曾经一度依附于成都政权,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见天儿跳来蹦去的改换阵营,必受世人唾骂啊,即便杨虎本人不在乎,他也说服不了自己麾下兵将。再者他当初跟李氏就存有心结,又怎么可能复归于成呢?
故而理都不理,一门心思防备荆州兵,且向南郑请求增援,要杀出汉中,攻入魏兴郡去。当然啦,南郑方面一则为了御氐,二则也未必真放心杨虎,只是敷衍,不肯给他添兵增将。
于是就这么坐耗着,终于陶侃率部入于汉中,随即以毛宝为先锋,去攻米仓山。
毛宝在杨虎的陪同下,先期易服前出,登山观望,只见氐兵不下三万之众,营垒密布山麓,杀气化作层云,瞧上去倒是挺可怖的。只是毛宝亦非新上阵之将,稍稍觇望,便即笑对杨虎道:“山麓狭窄,使得氐寇营垒虽众,却布若长蛇,相互间难以策应。且各营散乱,刁斗不齐,此不难破也。”
杨虎也说:“李班前不入平向南郑,后不退入巴西山地,立营于此三四个月,必致将卒懈怠——我知其意,或等秋后粮秣充足,便要与李寿夹攻南郑了。我军正可趁机摧破之,以扫清南面之敌。”
他心说赶紧把李班给收拾了吧,然后掉过头去,逼退李寿,完了我就有机会说动陶公,东出去打王廙那狗头了。
二将下山去后不久,便即点齐兵马,直迫氐军营垒。
正如杨虎所料,李班是打算秋后进军的——我不可能一直跟这儿待着,等你杨虎的答复啊,成都方面也已经多次派人前来催促了——这些天正在调度物资,规划行军路线,并且派人绕路去跟李寿打招呼,约定合攻的日期。
对于陶侃之入汉中,李班消息滞后,才刚得讯,正在跟任回商量呢——咱们是按原计划发动啊,还是就此退兵啊?陶侃可未必比周访好对付——忽报华军杀来,不禁有些发蒙。
成军的主体,乃是南徙蜀中的流民——既有氐人,也有故晋之人,以及其它戎部——说得不客气一些,乃是职业盗贼,却非职业军人,作战虽勇,组织性、纪律性却很差。加上李雄本人是最讨厌繁文缛节的,不但于朝中无制度,李家人跟大殿上都阿兄、阿叔地混叫,于军中也无制度,旗号之类多半欠缺。故而即便经过任回的谋划,这营寨也扎得很不成体统,乱糟糟的,不能相互策应。
——其实原本杨虎的汉中军也是这副德性,全靠被周访收编后,才手把手地教会他该怎么正经打仗,而非只是大规模械斗。
华军则不同,裴该最重制度,陶侃又为一时名将,深受故晋主力兵团之熏陶,组织严密,进退有据。实话说晋军在国初还是很能打的,因为司马氏起家的武力基础就是曹魏陇西和荆北的百战之卒,乃能北破树机能而南平吴越。问题在于司马氏之衰,纯出内斗,自家跟自家打,杀得血流成河,把精锐先给折腾光了,才只能开门揖盗,召胡、羯来相助……
所以毛宝不待陶侃主力抵达,便即率先对成垒发起了猛攻,他身先士卒,不顾身中数矢,于半日间便连破三营,堪堪杀到李班面前。李班拼死抵御,同时招呼各部来援,妄图合围华军。可惜米仓山麓地势复杂,平地本少,营又扎得散漫,使其余兵马很难快速救援,而即便赶到了,也根本抄不到华军侧面去……
毛宝遥见一金甲将领立马大纛之下,挥鞭指斥,呼喝传令,心说多半就是李班了。他本善射,乃下马取过步弓来,舒猿臂拉如满月,便即望胸射去。相踞本在百二十步以上,却精准有若身前一般,这边弦声才响,那边金甲将领便即惨呼一声,跌下马来。
不过此人并非李班,乃是李班之弟李都。
李雄长兄李始无后,次兄李荡生四子,就是李琀、李稚、李班和李都。其中李琀、李稚都在年初与周访交战时兵败被擒,李雄遣人赍厚礼前往南郑,请求周访宽释,周士达却不理会,直接把他们押到洛阳去了。裴该倒是没杀二李,下令先囚禁起来,然后遣使成都,要李雄去号归洛,则可开释,否则的话——“且待擒雄,兄弟并戮。”
倘若光说去帝号,说不定李雄就从了——光看他隔过亲儿子要传位给李班,就知道对于次兄所出的侄儿们有多宝贝了——但还要他入朝觐见,这李雄可坚决不肯答应啊。好在看这情形,俩侄子暂时还死不了……
剩下李班、李都,俱在米仓山下,其中李班于文事为优,武略为劣,所以直接指挥兵马抵御华军的,就是其弟李都了。当下李都被毛宝一箭射倒,虽然因为距离太远,箭势不足,导致穿透重甲,却一时还不得死,亦使李班胆寒。赶紧命人抢回兄弟来,随即带上任回等人掉头就跑,打算先退到南面几个营中去再说。
可是氐军本来组织性、纪律性就差,顺风仗可以一拥而上,一旦遇挫,怯者必累勇者,想先暂退再稳住阵脚,这么高难度的操作怎么玩得转啊。于是一骑走而百骑走,一营崩而十营崩,当场人人落荒,个个奔命,根本就勒束不住了。
毛宝和杨虎趁势踵迹而追,赶得李班、任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恨川中马矮腿短,跑得不够快。因为巴西道路险狭,进难而退亦难,遂导致无数败兵拥堵在道路上,成为了华军的活箭靶。但也正因为如此,先期奔逃的李班倒可以用士卒的性命天然断后,拦阻华军,自家得以逃出了生天。
这一口气就跑了两天两夜,等到退入汉昌城内,再捡点残兵,十不存一……
华军就此大获全胜,消除了汉中南面的威胁,但随即陶侃挥师转向沔阳,却碰了一个硬钉子。
陶士行本来打算一口气杀到汉昌城下去的,但自米仓山南向,道路曲折狭窄,两面群山耸峙,瞧得他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话说本在江南,擅长水战,或者在水网、沼泽密布处厮杀,后渡江而向中原,大平原上的骑兵纵横,也逐渐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但陶侃此前还没有碰上这么凶险的地形过。
终究氐寇占据巴蜀已有十数年了,于地理必然稔熟,倘若别出一军,循小道兜抄至我之后,恐怕瞬间就会转胜为败哪!而即便不败,若主力在此险狭处为敌寇所牵绊,不克遽归,而李寿趁机往攻南郑,又当如何是好啊?
于是陶侃在南下数十里后,便不再追,转身凯旋汉中盆地,随即西向,去攻沔阳。
李寿在李家兄弟叔侄里——他乃李雄叔父李骧之子——是最擅长军争的,其指挥能力自非李班、李都可比,况且凭坚而守,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氐军制度不全,导致组织性差、纪律散漫的弱点。因而陶侃杀至沔阳城下叫阵,李寿固守不出,华军乃尝试攻城,却一连十数日皆不能克。
陶侃甚至于建造了不少的重型攻城器械,每天用十多具投石车轰击城墙,复以数十架云梯迫近城壁,纵放火箭,就这样连攻了半个多月,付出近千人的伤亡,才终于迫使李寿弃城而退。
陶侃复追李寿而至剑阁,觇看地势后,不禁又倒吸一口凉气——“世间尚有如此险隘乎?”
剑阁凶险,从前都只是听说而已,未能目见,如今瞧起来,象成皋关那般中原险要,与此阁相比,就跟个没啥自保能力的小小孩童一般……陶士行遂对左右说:
“乃知昔日钟士季以十数万众而挫于剑阁之下,实不能因此而讥其为庸才也。而周士达谋自汉中南下,先定三巴,再向成都,确实是老成之谋。”将来定蜀,咱们也得这么干,如今么……还是先撤兵吧,尚不到全力伐灭巴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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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侃进入汉中,击退氐军的同时,冀州方面,华廷也调集了数路兵马,围攻孔苌。
北路,神武军中师督周晋自濯县南渡巨马河,杀向章武;西路,拱圣军后师督郭诵先定中山、钜鹿二郡,复经博陵、河间东取南皮;南路,谢风于退守东光后,陆续召其屯驻青州的卫圣军左师北上,兵力也恢复到了四千左右。
三路兵马的具体行军路线、合击时间,乃至于遇敌后的应对之策,全都由枢部作出了预案。然而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枢部终究远在洛阳,这年月又没有电报、电话,倘若不知变通地完全按照计划行事,胶柱鼓瑟,多半会遭逢败绩——就跟后来的北宋一般——因此须命一员大将总统三路,才可安保无虞。
当初定计的时候,甄随方自上党返回,自然又跳将出来请令,裴该却不允,说:“卿之所长,在山岭,在水泽,河北平原之地,何必要去啊?”
甄随梗着脖子道:“骑兵臣也带过,平原臣也闯过,难道臣下了山、离了水,便不会作战了么?”
裴该笑道:“非也,朕之意,山岭、水泽作战,只有寥寥数人可与卿争功,则平原作战,又何以不让他人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唯因人而用,因地制宜,始可事半而功倍。今日卿争抢平原之任,朕若应允,则异日他人争抢山岭、水泽之任,朕也不得不从了——江南卿还想不想去?”
甄随无奈,只得让步,退至自家府邸后,难免闷闷不乐。其妻梁氏问起缘由,甄随老实说了,随即叹息道:“这天下即将大定,仗是打一场少一场,我也知陛下不可能将所有仗都交给老爷去打,须得一碗水端平,照顾旁人——奈何于我却是憋闷事!”
梁氏笑道:“旁人皆欲安享太平,夫君却偏喜与敌交锋,须知刀剑无眼,即便勇如夫君,亦难保万一,这战阵还是少上的为好。”
甄随朝她一瞪眼,呵斥道:“汝是在咒我么?这能伤得了老爷的刀剑,还未能打造出来!”随即又道:“我别无所长,生这堂堂八尺身躯,唯知厮杀,若不容我厮杀,便如同使农夫放下耒耜,士人抛弃诗书,必然浑身上下闲得骨头疼。早知今日,便不辅佐天子了,可让乱世再长久一些……”
梁氏闻言吓了一跳,赶紧提醒:“夫君慎言,此言若泄之于外,怕会遭灭门之罪啊!”
甄随一撇嘴:“我倒盼望朝廷申我之罪,遣人来捕,到时候老爷便挺刀矛杀个血流成河,透出洛阳去,复上山作贼好了!”
梁氏惊骇莫名,忙道:“夫君一人或可杀得出,然而我等皆将死无葬身之处——难道夫君便只顾自身,而不念及妻女么?”
甄随冷哼一声:“妻女有何可顾——除非汝尽快给我生下个儿子来,我或看在小的面上,尽量安稳度日,不去惹祸,也不急于上阵……”
他自发牢骚不提,且说最终因祖逖所荐,以卫策为河北人士,熟悉地理、人情之故,命之为拱圣军帅,督三将围攻孔苌。
战斗从十月份正式,乱军虽众,却并没有太强的战斗力,几乎是一触即溃,到了腊月间,终于将孔苌及其核心兵马两千余人围困在了浮阳城内。翌年元月,破城而擒孔苌,卫策即嘲讽道:“汝自襄国遁去,若潜藏踪迹,或可活命,偏要聚城占邑,冀图侥幸,岂非自寻死路么?”
孔苌梗着脖子道:“大丈夫岂有隐藏姓名而死于乡间的道理啊?死则死耳,可于地下复见天王,来世还化悍贼大寇,好来搅扰汝家天下!”
听他说起“来世”二字,卫策不禁眉头微微一皱,想起了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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