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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尚书商议,使和济前往五校营,一方面镇定局势,一方面调查事情的原委。和济百般推托不得——他入省最晚,所以排位最低,原本还有出身低微的殷峤可以踩两脚,可惜殷峤却出城去了巩县——只得苦着脸,先召自家及亲朋门客、家奴百余人,并尚书小吏数十人跟随保护,一直拖延到临近中午时分,方才战战兢兢地前往五校营中。
才入辕门,便闻得一股血腥气,随见遍地伏尸,和尚书当场一阵五内翻涌,直接扶着车轼吐了一地。就此不敢入营,只在附近觅一背风处设席坐下,遣人各处去召还逃亡的五校兵将,并且严加审讯,调查事件的具体经过和因由。
五校虽然奔散,好在具体名册,在尚书省内也有备案,就此案图索骥,陆陆续续把有家人或亲眷在城内者,全都给找了回来,还要他们协助去搜拿余众。然而除了宿卫宫禁者尚且未散外,尚有二三千五校兵,寥寥数十名尚书令史,怎么可能关照得过来啊?一直忙到天黑,也仅仅聚拢起来千余人罢了。
小吏来向和尚书请示,这批人,您是不是要亲自审讯哪?和济厌烦地摆一摆手:“此等庶务,岂是我当亲劳的?汝等且审,若得凶手,再缚来禀我可也。”
这小吏躬身领命,下去之后,就悄声对同僚张奇说:“和尚书果然不肯理,止命我等讯问。”张奇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当如何问,君等心中有数了吧?”那小吏连连点头:“我等皆必不负所望。”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从人来禀,说五校营内的尸首都已经处理好了,并且以净水洗去血迹,也清扫了衙署,恭请尚书入驻。和济本不愿久处此间,才刚下班的点儿,他就打算吩咐几句,便即返归自家去休歇了。然而荀邃却几乎是每个时辰两趟遣使,紧着追问他审讯的结果如何,他因此不敢遽离,只得捏着鼻子入于营中,命人从家里取被褥和宵夜来——“本尚书坐镇于此,汝等连夜细审此案,若无结果,本尚书绝不肯归!”
结果讯问了一整个晚上,小吏们个个眼圈发黑,唇焦舌燥,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
究竟是谁发的箭,射的裴丕呢?貌似是个隐形人,反正目前归来的那些五校兵卒中,竟无一人知晓,而且也没人能够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反正审讯的结果是如此。翌晨和济起身后,张奇便来禀报,呈上厚厚一摞审问记录,说:
“发箭暗害裴右卫的凶手,当是排列于五校兵军阵后方,是以无人知其为谁。且五校奔散,尚且滞外不归者,十之五六,凶手亦必知罪不可绾,应是逃去无踪矣——末吏等无能,未能问出实情,恳请尚书责罚。”
和济大怒,手拍几案,当场就把张奇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但等骂完了,他却反倒问张奇:“然今将如何办?如何向右卫交代啊?”
张奇提起袖子来,擦擦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缓缓回复道:“以末吏想来,若说此事纯出偶然,乃五校兵惊骇之下,误发箭而中裴右卫,则右卫必不肯信;若说凶手逃去无踪,右卫亦不肯善罢甘休……”
和济说这不废话嘛——“那又当如何做?”
张奇道:“不如推说是羯贼的奸细,先期潜入洛阳,欲图造乱,以呼应羯兵来犯,且已为我所侦得,却拒捕而为所杀矣——即杀二三人以塞责,或许可以蒙混过关吧。”
和济连连点头:“此计大好——汝可下去,速斩三……四人首级来见我。”略顿一顿,却又忙道:“也不必来见我,捏造一篇这四人的供词,并首级一并献往右卫军中。此事若办得好了,我保汝三岁之内,升任尚书郎!”
张奇领命而去,才出衙门,就不禁轻声叹息,自言自语地道:“这般无谋之辈,只因出身高门,竟然得任尚书,而我等却沉沦下僚……此天不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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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祖纳乘车前往宫廷,一方面要将事变的消息禀奏皇帝司马邺——虽然估计明达早就已经禀报过了,但自己作为尚书省的代表,是必须再走一遍程序的,顺便也申明一下省内的态度——另方面搜捕肇事者明达。
然而他却被堵在宫门前,宿卫说明通事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迈入宫中一步。祖士言当场就蹿了:“一介中官,岂敢隔绝君臣?明达畏其罪,难道打算造乱不成么?!”
他大声斥喝宿卫,要对方速速入宫禀报。宿卫去了约摸一顿饭的时间,祖纳都等得快不耐烦了,宫门方才稍启,有中官扬声道:“陛下有命,宣祖尚书入宫。”
祖纳弃了车,步行而入宫中,行不多远,就见朱飞端立阶下,腰弯得如同虾米一般,深深作揖。祖纳沉声问道:“陛下安在?”朱飞近前两步,拱着手说:“五校营中之事,陛下已尽知矣。此祸之生,端由中官,陛下亦深感惭愧,但命我探问尚书——省内对此,有何章程?”
祖纳冷冷地回复道:“唯有缚明达,并捕获凶手,押往右卫,大患或可稍息。”
朱飞面色沉重地说道:“尚书亦知,明达乃陛下潜邸旧臣,久随左右,向来忠谨,陛下亦深爱之。今虽因无能而致乱,终非其本意,陛下实不忍其为卒伍所辱……”
祖纳厉声打断朱飞的话,呵斥道:“五校谋害国家大将,焉知非明达所指使啊?若不能受缚严讯,诚恐事累天家!朱君亦知书,难道不明此理么?!”
朱飞左右瞧瞧,然后压低声音说:“尚书误矣,倘若将明达缚送右卫,才恐会累及天家哪!”
祖纳愕然道:“这是何理啊?”
朱飞道:“明达向陛下请罪,细述端委,披肝沥胆,实无害人之意,多因御下无方,乃至于此。然若缚送右卫,彼等岂甘心‘误杀’二字啊?倘若必索主谋,捏造供词,诚恐项庄舞剑……近日的形势,尚书亦不会毫无所察吧?”
祖纳听了这话,眼睛当场就瞪起来了,嘴巴张开,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好不容易,他才镇定了情绪,急忙偏过脸去,痰咳一声,清清嗓子,这才转过头来对朱飞道:“如此,我便缚明达先入省中,审讯得实,再送右卫。”
朱飞苦笑道:“亦同理也。右卫不甘‘误杀’,或不信省中之断,则最终不但累及天家,也将累及诸位尚书……”
祖纳多少有点儿慌神,忙问:“朱君既如此说,想必已有对策?”
朱飞颔首道:“唯有死人,是再不会攀诬的。”顿了一顿,又说:“实不相瞒,明达唯恐祸及天家,已自刭矣,尚书可执其首级而归,及其供词,送至五校……”
祖纳顿足道:“竟然已死……死人固然不会攀诬,然死人之言,其谁肯信啊?”
朱飞苦着脸道:“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舍此尚有何计?”其实他劝说明达自杀,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共事多年,实不忍同僚落于卒伍之手,不但要受刑受辱,说不定还会死得极其凄惨……
乱世之中,武夫暴虐,士卒亦无约束,那真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啊。朱飞还记得当初长沙王司马乂的下场——先被囚于金镛城,继而张方入金镛,“收乂……炙而杀之”……藩王尚且如此,况乎一介小小的中官呢?
还不如自己直接抹了脖子,总归来得舒服一些,但愿真如吉友大师所说,尚有来世,可以托生一好人家……不,要在托身于太平世道。
祖纳无可奈何,只得首肯了朱飞所言,于是朱飞即唤一名小宦来,捧着盛装明达首级的木匣,随其出宫——陛下您就不必见了,赶紧送去右卫军中,把这事儿了了最要紧啊!
眼瞧着祖纳的背影渐行渐远,且脊背佝偻,似有不堪重负之意,朱飞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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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达的首级,是当日午后送到的洛阳西门。裴丕既死,表面上即由其属将余宝统领右卫军——裴诜和王贡自然不合适露面,也没有资格代掌其职——这余宝本亦孝廉出身,是知书达礼的,但在王贡的唆使下,却故意装大老粗,梗着脖子不肯与祖纳对话,只是站立城头,远远拱手打个招呼,便命将明达首级接将进来。
这时候裴诜已经回过神儿来了,细思事变的前后经过,不免疑云丛生。但他硬憋着,不向王贡探问,两人只是聚在一处,商量此后的行动方案。王贡说了:“此正天赐良机,可促大司马上洛。当此时也,我等须镇之以静,控扼西门,不管朝廷做何举措,都一概不理、不信为好。”
所以明达的首级送进来之后,右卫军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仍然固守西门,也不散去。祖纳屡屡催促,说要面见余将军商谈,军士却只是回复说:“方验首级,无暇见尚书——且阉宦虽授首,放箭的凶手安在啊?”
“凶手”的首级,要等第二天午前,方才送到西门。呈送者乃是尚书令史张奇,他的身份地位远不如祖纳,所以也不敢说要面见余将军,只能拱着手端立营前,等候答复。一直等到红日西堕,才有一名军士出营来,指着张奇的鼻子骂道:
“汝可归告诸尚书,我家将军于洛阳城内遇害,必非小小阉宦所敢为,此事当有隐情,恐还有主谋!送几个死人头来,及两份含混不清的供词,便打算塞责了么?如何能安众军之心啊?!”
张奇抬起头来,眼神朝那军士身后一瞥,就见王贡藏身营内,正遥遥地向自己以目致意。于是大声问道:“此事确乎如供状所载,是羯贼的奸细所为,明通事实不知其事,因负督责不利之罪而自刭,奸细亦皆杀之,何得有假啊?哪来的隐情,主谋?”
他这纯属临场发挥,王贡不禁颔首微笑。
那军士喝道:“既云奸细是拒捕被杀,如何倒有供词?既有供词,如何不能将人生致于此?汝当我等皆是老粗,不识官吏狡诡么?!速速归报尚书,勿得塞责,严捕凶手,并其背后主使,方可使众军心安!”
张奇假作惶恐之状,抱头鼠蹿而去。他跑回尚书省禀报,荀邃不禁大怒道:“送几个小卒人头过去便了,为何还要捏造供词?!”张奇眼角朝斜侧一瞥:“此乃和尚书所命……”荀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啊,戟指和济:“汝……君……误大事矣!”
和济苦着脸道:“五校卒伍奔散,其实难捕,凶手亦必遁去,哪里还敢现身啊?济实无能,还望荀公别命能吏肩此重任吧。”
荀邃左右一扫视,就见祖纳垂首,褚翜望天,邓攸顾左右,这一个二个的,都不打算挑担子啊。梁允倒是站出来说:“不如由允前往五校营,重理此案。”然而荀邃担心梁允属于西党,怕他不肯实心用事,最终还是一点邓攸:“伯道素有智计,此事还须仰赖于君。”
邓伯道少年以孝节著称,长大以文学入仕,虽染清谈之风,却曾陷身于羯,复逃依李矩、祖逖,理论上还是个有胆识、肯办事的人。既入尚书,他受到荀邃、梁允等人影响,逐渐地故态复萌,又复垂手坐谈,但碰上这种大事儿,复为荀邃直接点将,却不敢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去详细调查事情的原委。
实话说,倘若初命即是邓攸,即便因为种种原因,查不明白真相,也不至于如和济一般荒唐塞责。然而既经和济审过了一场,这该问的,或者说能问的人也都问过了,能取的,或者说该取的供词也都取到了,除非邓伯道是名侦探柯南,否则还真查不出更多的信息来。尤其千余五校兵卒,邓攸一个人又哪里问得过来啊?最终还须依赖张奇等小吏……
所以事情就僵在这儿了,一连两天,审讯毫无进展,右卫也始终固守西门不动。荀邃亲往求见病中的卞壸,请他扶病前往西门,去劝说右卫军将。然而卞望之还没登车,那边王贡就得着了消息,急命将军中徐州旧人尽皆撤至门楼之上,留在营前的,全都是裴丕在河南所召的新兵。这些新兵可不卖故徐州刺史的面子,紧闭营门,绝不搭理。气得卞望之扶轼而昏,被从人七手八脚,舆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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