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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郭太于汾西战败,本欲潜行而遁归大营,途中却遇到了两个兄弟遣出来寻找他的游骑,说太原王方震怒,二位将军皆受其鞭笞,恐怕大爷您若回去,难逃项上一刀……不如急归襄国,去请老将军作主,在天王面前先告太原王一状吧。

郭太详细询问了石虎鞭笞两个兄弟之事,不禁勃然大怒,心说我家何等显赫,又与你为姻亲,不过稍有过失罢了,哪有不顾情面,当场责罚的道理啊?打仗嘛,谁能百战百胜?而且分明是你自己指挥失误、调度不明,倒把责任全都推在我两个兄弟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于自己,轻进中伏,导致丧败,其实无可推诿,郭太本人原本也是颇感羞愧的。但如今一听此情,本能地就拿兄弟所受的委屈,把自己该负的责任给从脑海里抹消掉了,当即顿足道:“我必要上奏天王,深治石虎之罪!”

于是潜行而东,通过山地遁入上党郡,然后也不跟支屈六照面、打招呼,只寻军中稔熟的旧部,讨要了些干粮、盘缠,便即策马急归襄国。他当然不敢直接去见石勒,先是秘密进城,返回本家,找到了老爹郭敖,将平阳丧败经过歪曲事实,并且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

主要是隐瞒了自己主动起意,妄图劫夺晋人粮草,导致中伏之事,反倒说那是石虎的军令,自己虽然担心有埋伏,但是不敢不遵啊……

于是郭敖即携子深夜入宫,去觐见石勒,石勒闻报大惊——石虎生怕遭受责罚,因此在情势尚且混沌之际,不敢向襄国汇报——急命郭太将整场战事的经过再备悉述说一遍。郭太一边说,石勒一边叹息,说:“季龙误矣,岂可轻弃平阳,而主力转向尧祠……其于汾西的布置,太过轻脱,岂可只命陈川守西平城……晋人果然骁锐,若知难破,便当徐徐侵削之,岂能奢望一战而成功……那些粮草,便由它输入平阳,又如何?何必劫夺……”

完了就问:“如此,季龙已退归并州了么?”

郭太禀报说:“臣两个兄弟亦苦谏,说既受挫败,军心涣散,复牛羊多失,粮草不继,理当暂归西河,不宜再于敌境内逡巡。奈何太原王不肯听,反欲杀我二弟,幸得诸将护持,乃皆鞭笞之。于是复守山口,欲与晋人久峙,以谋时势之变。且传言太原王欲诿过于臣,杀臣以塞责,臣是以不敢归,只得孤身急来,禀报陛下!”

他朝石虎身上泼了不少脏水,但问题是石虎本来就不干净啊,石勒略略一想,嗯,这是那小子做得出来的事儿……也便信以为真。乃道:“大军若久淹敌境,恐怕复为晋人所破——汝可急归,宣我旨意,命季龙即刻收兵,退返并州去!”

石勒是担心石虎犟脾气一上来,坚决不退,久在平阳北部逡巡,则其势危殆。可惜距离太远,他想给石虎下严令,又怕赶不及,所以才不待天明,就直接点了郭太的将——我这就命尚书草诏,你赶紧为我跑这一趟去吧!

郭太不敢不从,于是捧着才刚草拟得的诏书,心境忐忑地退出宫外。

郭敖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去平阳,千里之遥,且汝又才自彼处归还,往来一月有余,而石虎若不肯退,岂有不败之理啊?我料汝未过上党,败报便将传来。倘若石虎已退,乃可不必与他相见,但打听汝两个兄弟所在,携之同归可也;倘若石虎已败,汝可即归复命,又何必担忧往见石虎呢?”

郭太闻言,这吊在嗓子眼儿里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但他仍然不敢从命急行,磨磨蹭蹭的第二下午才出了襄国城,西行不足十里地便即下令休歇,然后第三天也不过才走了二十多里地而已。等到第四日,巳时方始动身,走了没多远,郭敖就遣快马追来,要他回去。

为什么呢?因为郭荣、郭权已然率部退至乐平,屯扎在太行山麓的昔阳城内,遣部曲急归襄国,向老爹郭敖问计。郭敖一听,啥,石虎又败,并州已失?那算了,赶紧把老大给叫回来吧,不必再去前线宣旨啦。

同时命另两个儿子暂释其部,孤身归都谒见石勒。当然了,郭氏父子先出城去接应,备悉询问前情,商量好了统一的口径。随即二郭入朝,详言续咸、郭殷为石虎所逼,不得已而谋反……

其实他们何有爱于续、郭啊,不过是再给石虎上点儿眼药罢了。

又说石虎闻报,乃放弃指挥,只率部曲及骑兵北上,谋图复夺晋阳,导致军伍大溃,散入西河、太原之间,到处劫掠、杀戮。他们兄弟好不容易才约束住部众,本待前去接应石虎,谁料晋人旋踵而至,而石虎又在晋阳城下受挫……无奈之下,乃只得暂且东行,就食于乐平国。旋即听闻石虎再次战败,晋人克陷诸城,前锋直指晋阳,自知并州不可守,这才被迫东归襄国……

这回是在朝堂之上,群臣闻报,尽皆大惊。张宾就问了:“我使朱轨辅佐太原王,虽非多智之士,亦善料断敌情,谋划方略,何以不能规劝太原王,乃至丧败如此啊?”郭荣就说:“朱参军亦每常进谏太原王,奈何大王不听,复因尧祠之败,朱参军云当退,太原王却说他摇动军心,即命于军前正法了!”

张孟孙闻言,双眉一拧,面色变得极为难看。旁边儿程遐也问了:“王续、张群又如何?”郭权道:“二位参军所言,往往与朱参军相合……”其实多数不合,但郭氏也知道应该多拉朋友少树敌的道理——“叵耐太原王不听,复因朱参军遇害,乃皆觳觫而不敢言。据闻王参军奉命前往晋阳筹粮,而为续咸所囚;至于张参军,恐怕已没于阵上矣。”

于是程子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给张敬使个眼色,张敬便即出班奏请道:“太原王刚愎自用,不听良言,导致丧师辱国,太原、西河,想来俱已失陷。恳请陛下下诏,即于军前将之正法,以明军纪!”

石虎在朝中没有多少文吏朋友——全是他那暴脾气闹的——尤其程遐,心里一直提防着他呢,得计便欲害之。为什么呢?石虎虽非石勒亲子,却在诸藩中年龄最长,功劳也最大,偏偏他程子远几次想要拉拢石虎作为臂助,却总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程遐得为他的亲外甥,也就是太子石弘考虑啊,将来石勒归天之后,外甥登基,这宗室藩臣过重,必然有害于新君。再者说了,他程子远以元舅之尊,可望当朝秉政,那么外臣中最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是张宾,宗室中最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则非石虎而莫属了!

某些庸吏,往往鼠目寸光,不能谋划长远;但也有一些,想得实在太过遥远了,这灶还没热呢,就琢磨着要怎么摒除众宾,才方便自己将来独享盛宴——程遐便是如此。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原本历史上,石虎后来还真谋弑了石弘,并杀程遐,则程子远的这种想法,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程遐欲害张宾、石虎久矣,可惜二人都深受石勒的器重,他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这回好了,石虎遭逢惨败,丢了大半个并州,则此时不下狠手,更待何时啊?

更重要的一点,石勒最初对自己这个蛮横而莽撞的侄子没啥好感,全因太后王氏保爱石虎,这才捏着鼻子,将之留在身边;直到其后石虎沙场奋战,勇冠三军,石勒对他的看法才略有改观。石勒曾经对程遐这么说过:“季龙有英布之勇,惜乎自恃其能,不听策士之言,除右侯外,也无人可以约束他,而我又离不得右侯……倘若裴文约仍在我麾下,或可补季龙之不足,则我无忧矣!”

程遐当时就心说,别介啊,要真把石虎和张宾凑一起,那我还活不活了!还好张孟孙于石虎之暴躁嗜杀,也多烦言,两人估计是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只是如今王太后已逝,石虎失去了自己最大的靠山,则若不趁此机会搞死石虎,更待何时?

张敬素来党同程遐,他知道程子远以太子娘舅的身份,是不大容易扳倒的,只能引为臂助,暂不可与之为敌。因此二人的思路向来比较贴近,对于程遐所欲,张敬也是一清二楚,于是程遐一个眼神丢过去,张敬立刻出班启奏,请斩石虎!

张敬先开口,随即郭敖亦请,石勒尚在沉吟,旁列一人却站出来摆手道:“不可也,陛下还当慎重其事。”

群臣转头望去,原来是秘书监徐光徐季武。

徐光曾在并州与石虎共过事,多少存在着一份香火情面。但更重要的,他原本的品位与程遐相若,二人还曾明争暗斗,抢过张宾以下第一文吏的资格,孰料其后程遐献女邀宠,张敬又后来居上,就彻底把徐季武给甩身后去了。则徐光素嫉程遐、张敬,既是对方的谋划,又怎能使其趁心如意啊?

徐光道:“太原王为陛下子侄,素所宝爱,岂能因一战失利,便骤杀宗藩、大将啊?自当命其先归,于陛前分辨曲直。倘若实有大罪,再予显戮不迟;倘若别有委屈,则自古军无必胜之理,若因一败即杀大将,其后谁肯再为国家而死战呢?”

蘷安等人也站出来,为石虎求情,主要的意思:如今都是郭氏一家之言,这事儿总得先调查清楚了,才能论断吧。以石虎的身份、地位、名望,哪有隔着十万八千里地就于军前正法的道理啊?

石勒便问:“小畜牲今在何处?”

郭氏父子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郭权便道:“既然丧败,想是遁归乐平或者上党……”

张宾突然开口,打断郭权的话,对石勒说:“理当急寻太原王,诏命使归,陛见请罪才是。”他也不喜欢石虎,但同时也觉得,就因为郭氏父子之言,直接把石虎宰了,于法理、人情上都说不大通。

随即又道:“西河、太原已失,无可挽回,唯恐晋人进谋乐平、上党,而支将军不能御,陛下还当别命重将,前往相助才是。”

石勒左右一瞥,便指蘷安:“还是卿去,我最为放心。”

——————————

这个时候,已然是秋收之期了,眼见得今年冀、幽两州的收成还算不错,因而石勒便开始谋划着大举南下,再度于东线发起进攻。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石虎率部进攻平阳,即便不能胜,也应该不至于大败才是,则在秋后可以牵制关中兵马,不使轻易增援东线。那么冀州的大军就可以先伐邵续,或者攻打兖州、河内——具体将主力指向哪个方向,尚在筹划之中。

可是谁想到这儿还没商议定呢,石虎先逢惨败,并州大半已失,有一瞬间,石勒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手足无措之感,不禁油然泛起……退朝之后,他特意跑去骑了两圈儿马,射了一回箭,这才通过体力上的劳乏,把情绪逐渐镇定下来。

于是临近黄昏时分,终于召张宾、程遐、张敬、郭敖、徐光等重臣前来,商议此后的战略部署。

首先自然是征求张宾的意见。张孟孙略加沉吟,便即回复道:“倘若三位郭将军所言不虚,则破太原王者,不过晋平阳守军二三万而已。太原郡广大,城邑也多,恐非短期内所可镇定的,则彼必不敢轻易再向乐平、上党……”

张敬插嘴道:“计点来往时日,终究是月前之事了,且如今秋粮陆续入库,我料裴某必将别遣大军渡河而东,协助镇定太原、西河,并且谋夺全并啊。”

张宾微微一笑,说:“君言有理。然而,如郭将军所言,太原王败前,我军便曾劫掠诸县,不但抢尽府库,就连散民之粮,亦多夺取。且不说裴文约素来仁厚,必不忍见百姓饥馁,当自关中、河东发粮赈济,必耗时日;而彼若不赈济,大军继续东向,则恐粮道难以保障——民若唯有饿死一途,必然揭竿而起,劫夺军粮,则以这般的西河、太原,又如何支应大军远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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