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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邺之所以为了如何赏赐裴该之事发愁,是因为他预见到了,此事或将动摇自己的皇权根基——倘若功高不赏,必然会伤害到勋臣,导致人心背离;而若赏赐过厚,比方说真给裴该加九锡或者封王啥的,又怕对方权势日增,最终生出了谋篡之心来哪!

梁皇后听到这里,不禁悚然而惊,赶紧为裴该分辩说:“裴公实忠于陛下,否则岂肯归陛下于洛,而自守关中啊?陛下切勿妄生疑忌,伤了忠臣之心哪!”

她当然会帮忙裴该说好话,一则老家乌氏,如今在裴该治下,二则入宫之前,叔祖父梁芬也曾经特意叮嘱过……

司马邺轻轻摇头,说:“卿其不悟也。朕今不过垂拱天子而已,政事归于尚书,而尚书仰承梁司徒旨意;军事则在裴、祖二卿手中。则即裴卿无异心,朕虽疑之,又能如何?若裴卿有异心,朕疑与不疑,亦皆无可奈何矣。”

说到这里,突然间面色一肃,再次压低声音说:“皇后,朕实与卿言,朕只求安稳度日,与卿终老而已,倘若此国不是祖宗所传,无可轻弃,便与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梁皇后听闻此言,不禁面色大变,当即一扭腰,摆脱了司马邺的搂抱,然后踉跄着跪拜在地,叩头说:“陛下安得口出此等言语?臣妾实不敢与闻也。”

司马邺伸手把梁皇后拉扯起来,宽慰道:“罢了,罢了,朕亦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说着话拍拍身下之榻,叹息道:“此座登之难,欲下更难……”

照道理来说,司马邺本年才不过十九岁,风华正茂,青春大好,年轻人就该天不怕、地不怕,豪情无限,雄心万丈才对。但他终究锦衣玉食惯了的,洛阳城陷后又颠沛流离,受尽孤苦——更主要是精神上的无助——经的事多了,难免少年老成,壮志磋磨,对未来再没有太大的念想了。

所以说他政治才能是欠奉的,日常临朝,不过垂拱而已,哪怕群臣把权力交还到他手上,他也根本拿捏不起来,反倒以之为苦。但若说人生经验、政治嗅觉,终究经的事儿多了,也自非寻常少年可比。

司马邺预见到了,随着裴该的功劳越来越大,名望越来越高,迟早会对皇权发起冲击。往好了说,裴氏将总执朝廷权柄,自己要当终身傀儡;往坏了说,这个天下,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会易主。即便裴该本人不起篡意,也要考虑其党羽众多,会不会硬生生地把他给拱上台啊;而且若将裴该比拟为曹操,说不定如今还呀呀学语的裴俭就是未来的曹丕……

关键是曹操势成之时,已入暮年,而裴文约青春鼎盛,说不定他活得会比自己还长呢。那么若多给曹操两年时间,再给他更好的天下形势,魏武帝会不会实至名归哪?自己是否会有必须退位的一天呢?还是说可以把包袱扔给还不知道跟哪儿的儿子?

好在裴该终非叛逆,更非胡虏,作为世家大族子弟、世代显宦之后,多半是会走和平渠道来夺权的——也就是所谓的“禅让”。而自从新莽代汉以来,继而曹魏代汉、司马晋代魏,举凡禅让,必善待前朝之君。所以说司马邺倘若如其所言,“只求安稳度日”,以尽天寿,理论上是大可以办得到的。

想当年孺子婴并未正式践祚,以皇太子的身份禅位给王莽,受封安定公,踏踏实实地从四岁活到了二十岁,最终杀他的并非王氏,反倒是刘玄。刘协四十岁禅位,受封山阳公,又活了整整十四年,死后以天子礼仪落葬,奉谥孝献皇帝。曹奂二十岁禅位,受封陈留王,得寿五十八岁,亦以天子礼仪落葬,奉谥元皇帝。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温文尔雅的传统是被刘裕打破的,登基仅一年,就遣人扼杀司马德文,然后装模作样给上谥号为恭皇帝……再往后宋顺帝刘准、齐和帝萧宝融、梁敬帝萧方智,乃至东魏孝敬帝元善见、西魏恭帝元廓,恶性循环,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因此,倘若司马邺知道后世之事,估计是断不肯轻易妥协的——妥协多半是死路一条啊——但他并不知道,则依前事类推,就算自己禅位于人,应当还能够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如同复归藩王身份而已。醉生梦死,对于胸怀大志之人而言,无异于死,甚至于比死更难受,然而对于视人生为云烟,只求衣食无忧的司马邺来说,却未必不能接受……

所以他才会说:“倘若此国不是祖宗所传,无可轻弃,便与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这句话,是私底下悄声对梁皇后说的,宦者、宫人相隔都远,无人听闻。而梁皇后被一言便吓得便汗透重衫,急忙拜倒央告司马邺,天子金口,切莫失言。虽说司马邺在宫中有何特别举动,梁皇后都会寻机通报其祖父梁芳,而梁芳转而便禀报梁芬,但今日之言,给皇后所造成的心理冲击实在太大了,她实在不敢宣之于口,因而梁芳、梁芬,也尽皆无闻。

最终司马邺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只有梁皇后一人得闻,且其心中所想,仍然也只有自家知道。

——————————

当日晚间,祖约特意过府,去拜望二兄祖纳。

祖氏兄弟分爨已久,尤其是祖纳和祖逖、祖约之间,还在本籍范阳之时便不常共居一宅,及至建康,祖纳住城内,祖逖、祖约却客居东篱门外农家,平素少相往来。还是祖逖北渡之时,本虑胡势正炽,前途凶险,因而特将幼弟祖约留在江南,怕他年轻气盛、暴躁无谋,就请祖纳多加关照。祖纳这才被迫担负起了兄长的责任,把祖约拘束得一如笼中之鸟……

祖约过往便欲逃离祖纳身边,好不容易渡江至洛,祖纳却又如影随行,应征北上,遂使祖约被逐出了尚书省……故而祖纳抵达洛阳之后,祖约只是跟随着祖逖前去拜望过一回,此后不逢召唤,再不登门。没想到他今日主动来访祖纳,祖士言不禁微感诧异。

双方对坐,仿佛初识之人一般寒暄,继而又东拉西扯,说些完全没有意义的闲话——祖约自然不会是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才特意上门来找三哥闲扯的,但他似乎并没有想好该怎样开口,或者是被祖纳兄长之威给震慑住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何开始为好。

祖纳见此情状,反倒大致猜到了祖约的来意,于是先摆摆手,命仆役们都退下去,然后才压低声音问:“士少今来见我,可是为了朝上之事么?”

祖约点一点头,趁势就问:“今日阿兄在天子驾前,提及三事……其第三事,如何封赏裴文约,其后尚书会议,可有结果么?”

祖纳面色一沉:“士少,此非卿所可以与闻也。”

祖约尴尬地笑一笑:“愚弟既已出省,确实不宜与闻……然而,阿兄对此,可有筹谋么?”

祖纳还是摇头:“此事,亦非我兄弟所可以私下相谈者。”

祖约又被噎了一下,不禁气沮。他低垂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重新开言道:“弟与裴文约,初会于建康城外。当时弟与三兄客居农舍,忽一日,裴文约与王茂弘、庾元规连袂来访……”

祖约这是撒谎了,事实上他跟裴该相识,尚在祖逖之前,是头天晚上到南塘去行劫,返回途中,恰好被裴该的马车给堵住,旋即裴该口出“数典忘祖”一词,把祖士少给吓了一大跳……

祖约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仿佛是在对祖纳诉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把他与祖逖二人如何与裴该结识、相交,继而定盟的经过,大致陈述了一遍,然后慨叹道:“初会时,不过一弱冠文士耳,丰仪虽佳,别不见奇。谁想匆匆数岁,裴文约竟能与三兄并驾,恢复洛阳,继而底定关中,得为国家栋梁之臣……

“三兄年已五旬,去日无多,则能于暮年拜公开府,柱国立朝,相信其愿已足,且必能名垂青史。然而裴文约不过三十而已,已为人臣之极,前途灿烂,更不知将伊于胡底了……”

祖纳听到这里,双眼不禁微微一眯,终于开口打断祖约的话:“士少,慎言!”

祖约慨叹,祖逖年过五旬,才能得为朝廷重臣,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好活,估计仕途到此为止,难有大的发展啦——其实也足够了,相信即便祖士稚马上就闭眼,也不会对自己的仕宦生涯,留下什么遗憾。可是裴该才刚三十岁啊,就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真不知道他日后还能发展到哪一步去。

然而意思是这个意思,祖约却或有意或无意的,用了一个老词儿,叫“伊于胡底”。此典出自《诗经·小雅·小旻》,说:“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前半句是慨叹小人争权夺利,导致朝政紊乱,最后说:“我看朝廷的谋划,不知道将会沦落到何种境地哪。”所以“伊于胡底”,虽然是“不知道将会到达何种程度”的意思,但却天然包含贬义。

祖纳因此呵斥他,不得妄言,乱用成语!

祖约微微苦笑,双手一摊,说:“愚弟之言,阿兄不以为然否?然而在阿兄看来,裴文约既复平阳,复擒诸刘,立此大功,朝廷将何以为赏?彼若更进一步,又将至于何处啊?”

祖纳紧蹙双眉,沉声道:“然又如何,不然又如何?大司马虎踞关中,雄兵十万,刘粲发倾国之兵来侵,亦为所破,复以万众北进,即逐刘曜而复平阳。以某观之,即便士稚所部,亦未必能比大司马三军。则国家方孱弱,胡乱虽平,羯奴在东,岂可止大司马复立功么?

“君臣有份,即人臣之极,也是人臣,谁敢觊觎非份?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不过蒯生欲说韩信反汉自立之诳语罢了,岂可真信?

“今天子冲弱,非但大司马,及士稚,即荀太尉、梁司徒之勇略、功勋,谁不在天子之上?难道皆当‘身危’、‘不赏’么?晋室自高祖(司马懿)拨乱佐魏以来,太祖(司马昭)定蜀,世祖(司马炎)平吴,遂有天下,世代之功,加于嗣君,岂人臣所可比类啊?即有盖天之功,未必便能摇动根基。士少未免过虑。”

祖约摇头道:“是否过虑,阿兄心中,恐怕未必如此设想。即于今日朝上,观群臣之意,如荀太尉、梁司徒等,未必无虑,只是掩耳盗铃,佯作不知罢了。阿兄,即便裴文约无操、莽之心,要防他成操、莽之势啊,我等皆为晋臣,岂可不防微杜渐,预作筹谋?”

祖纳教训他:“卿言过矣!天意如何,非凡愚所可妄测;大势所向,非卿我所可逆睹,说什么防微杜渐,预作筹谋?即卿欲筹谋,又想如何作?效周勃、陈平之灭诛吕,还是汉桓五侯灭梁冀?大司马须不在洛阳城中!”

顿了一顿,随即又道:“如昔淮南三叛,俱为殄灭,是何因由啊?世宗(司马师)、世祖仍为魏臣,有功而无罪,则欲讨之者,反为叛臣也——难道卿欲为叛臣么?!”

祖约心说三哥你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偏偏我又不能驳……谁说司马师和司马昭当年“有功而无罪”?难道魏帝曹芳是自己退位的?难道高贵乡公曹髦是自然死亡的?只不过作为晋臣,是绝不敢轻易将司马师兄弟所为恶事宣之于口的罢了。

他大致明白了祖约的意思,祖约是说,从来推翻权臣,都要靠宫廷政变——周、陈灭诛吕是如此,宦官五侯杀梁冀也是如此,还有祖纳没敢举例的,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搞掉曹爽,也是如此。但是可惜,裴该根本就不在都城,你怎么利用政变来搞掉他?

至于高张旗帜,发兵讨伐,自古便无成事者,好比司马氏秉政时期的“淮南三叛”——令狐愚、王凌,文钦、毌丘俭,再加诸葛诞,全都是身死族灭的下场。而且祖纳事先就说过了,我瞧着就连士稚的兵马,都未必能够比得上大司马三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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