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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岳、王腾败归城内,王腾即对刘曜言讲,说以咱们如今的军心士气,再多兵马也没用,肯定不是晋人的对手。

羊彝在旁边插嘴,道我怎么说来着,打不过啊,就不应该出城与战。

王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道:“于今之计,唯有坚守不战,并催促四方勤王兵马来合了。”

所说“四方勤王兵马”,其实平阳郡内残余几县,统共也凑不出五千装备低劣、素质堪虞的乡卒出来了;上党的蘷安隔着崇山峻岭,十天半月的肯定赶不到;因此平阳城能够寄予希望的,恐怕就只剩下了一个石虎。

王腾对刘曜说,即便明知道是饮鸩止渴,无可奈何,亦只能去央告石虎。刘曜万般无耐,即请太尉范隆衔命而出,再去催促石虎,同时派尚书曹恂出城去与甄随相商——你要怎么才肯退兵,开个条件出来吧。

当然啦,这边都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条件来,估计甄蛮子所开的口,胡汉君臣必然难以接受,此举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且慢晋人之心。

曹恂乃是刘曜的故交,原本倚若股肱,言听计从,但自从刘均到来之后,嫉妒曹徇,多次在刘曜面前说他坏话,使得刘、曹之间日益疏远。到而今曹恂难免积薪之叹,刘均虽死,却连羊彝、台产都爬自己前头去了。

乃欲逞三寸不烂之舌,劝退甄随,或起码大摇其心,以便重拾刘曜的信任——曹恂便即欣然领命,缒下城去,来见甄随。谁想甄随一开口便是:“要老爷退兵,也成啊,可先将刘聪的尸体送将出来,任老爷斩其首级,归报长安去。”

甄随压根儿就不想退兵,哪怕你开出天高的价码来,甚至于真把刘聪的妃子送出来给他睡,那也没用。他原本还在踌躇平阳难攻,等到跟王腾、刘岳见过一仗,杀得胡兵遗尸上千,胆子立刻就壮了。曹恂未至之时,甄随便已遣快马将捷报送往崇山,请裴该即刻北上应援——

“胡军虽众,却不经战,数万之众,末将视若草芥。唯独平阳城高堞密,末将不擅攻城,还须大都督亲来指挥,才好入城去取刘曜的人头,以及刘聪的烂骨。”

所以当面对曹恂之时,他一张嘴,就是胡汉方面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把先帝的遗骨送给你,让你斩其首级?这特么比直接投降更为耻辱啊,谁肯答应!

曹恂正色道:“将军此言,大是无礼。两国相争,胜负难料,今我上党公将勤王之师,二三日即能抵达城下,未知将军二三日间,可能登城否?今若退去,尚可保不败之绩,我国愿归还司马……贵国孝怀皇帝之骨殖,并割临汾、绛邑与将军……”

甄随大笑道:“临汾、绛邑本便为我所夺,哪还需要汝等归还?至于先帝骨殖,在我看来,不如刘聪首级来得有用。汝等若如此重视死人,也罢,我便求几个活人——可将刘恒、刘曜绑缚了送出城来,老爷即时退兵。”

曹恂见甄随不吃硬的,无可奈何,只得放低姿态,婉言哀恳。谁想到那蛮子软硬全都不吃,最终听得烦了,便下令将曹恂绑缚起来,用布塞了口,押至城下,再使士卒朝上高呼道:

“城中遣此人出来,恳求我家将军退兵,但他不晓得说话,触怒了将军。汝等可别遣人来,品位当在此人之上——什么大丞相、大单于的皆可。”

刘曜又羞又气,几乎当场厥倒,只得装聋作哑,不加理踩——当然啦,这必然会加重挫伤军心、士气。好不容易挨了两天,终于得报——石虎将至!

石虎也是没料到甄随的进兵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主要是平阳以南的胡军基本上兵败如山倒——他才刚抵达永安城下,便接到了刘曜(自然名义上是刘恒)所下的第四道诏旨,生怕晋军先得平阳,急忙催促士卒,兼程赶路。

晁赞献策,就利用被遣来宣诏的太尉范隆,叫开永安城门,羯军入城之后,即将府库及县内大户人家抢掠一空,以充军资,并且还掳掠了近千青壮,协助担负粮草。两日后进入杨县境内,又再如法炮制——不过杨县县城略微偏东一些,石虎乃遣部将郭太别率一军前往蹂躏。

石虎本人则将主力继续南下,随即渡过汾水,抵达平阳城下。他请求入城暂歇,刘曜哪敢放他进来啊,只说晋军又有增援,貌似正在打造攻城器具,相信很快便会发起猛攻——上党公还是先前破晋寇,再入城进谒天子为好啊。

这本在意料之中,石虎不禁冷笑,对左右说:“且待我先破晋人,看刘曜还有什么理由来敷衍我。倘若仍不肯纳我,我便伐其擅立天子之罪,攻夺平阳!”

借口是很好找的,终究刘恒不是正牌的皇太子,则在刘聪驾崩之后,理论上且轮不到他继位呢。刘粲虽死,长幼有序,就应该拥立河间王刘易,或者稍小一二岁的彭城王刘翼、高平王刘悝、济南王刘骥等人,这有好几位成年皇子在呢,哪有直接隔过去立个小孩子的道理?若欲立幼,刘粲之子刘元公貌似也还在生,即便隔过叔叔们立他,都比立刘恒合理啊。

于是率军绕至平阳城西——城东紧邻汾水,不便作为战场——扎下营垒,欲与甄随一较短长。然而侦骑先出,与晋之游骑在两垒之间搏杀,羯军却吃了不小的亏,残余者归来禀报说:“晋骑人皆高大,马皆雄壮,毡笠皮裘,似为凉州之属。其觇其营,中立‘大司马大都督’之锦旗……”

石虎不禁愕然道:“裴先生也到平阳来了么?”左手不受控制地就是略略一哆嗦。

旁边儿晁赞开言道:“裴该远在长安,如何急至平阳啊?恐怕是虚张声势,或彼只将数百精骑来援,未必能领大军……”

石虎撇一撇嘴,道:“或彼欲先料到平阳大乱,于是早离长安,亦未可知……”

妻兄郭荣问道:“将军得无有畏惧裴该之意么?”

石虎“啪”地甩一个响鞭,喝斥道:“岂有此理,我何尝怕过谁来?然而裴先生之智,即便右侯也是忌惮的,且今又独掌关中,才败刘粲二十万兵,岂可不谨慎应对?”想了一想,说不如我亲至阵前,唤裴先生出来打话,趁机探查一下晋人的虚实吧。

——————————

裴该也是刚到平阳不久。

他此前得到甄随的捷报,说平阳城高而兵弱,只须大都督率军来合,大有机会攻而克之。于是便留五百兵驻守崇山西麓的大营,自将两千精骑及姚弋仲、郭诵所部,北上来与甄随会合。晋军就此膨胀到了将近一万之众。

平阳附近的态势,对晋方绝对有利,一则兵强马壮,又挟战胜之势,而胡军龟缩在城内,四五万众竟不敢再出城一步,士气几乎降到了谷底。而且裴该才刚得报,河东郡内有粮秣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至临汾、绛邑,相信即便打长期围城战,自己也能比刘曜挺得更长久一些。

这些物资,一部分是李容临时征调的,更多则是河东大族们的供输——尤其是距离平阳最近的汾阴薛和闻喜裴。

薛宁虽然跟随甄随往取安邑,继而又陪伴裴该抵达崇山,但其于家中自然不可能毫无布置——起码得防着老哥逃回来啊。此前即遣亲信进入汾阴县城,散布流言,最终导致县令诱杀守城胡将,主动易帜。随即薛氏即取汾阴府库存粮,及自家历年积蓄,遵照指令,供输临汾。

至于裴家,裴硕被释回族内,担心裴该真的如其所言“破裴氏而伐裴柏”——那小年轻说这话的时候,目若鹰隼,面无波澜,不象是戏言,或者虚声恫吓啊,说不定他心肠够狠,真能干得出来——乃不敢再自杀了,而命将族中粮草物资,急运绛邑。

虽说自去岁冬季以来,两族的物资都消耗甚剧——裴家主要是被胡军反复索贡,薛家则是把钱粮都花在了养兵上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能轻松将出数万斛粮谷来。这时节先紧着逢迎大司马为要务,反正没几个月就秋收了嘛,大不了日常席间撤两个菜,佃户、依附们吃个把月的糠,总能熬得过去的。

然而裴该也知道,自己不等把这些粮食都吃完,平阳之战就必须要分出胜负来。关键石虎即在晋阳,即便他对胡汉刘氏毫无忠悃之心,也必然不愿被晋人占据了平阳,而将率军来援。从甄随初至平阳城下算起,石虎动作再迟缓,有一个月也该赶到了,而临汾、绛邑之粮,自己怕是还没能吃完一半儿呢。

况且,平阳城内四五万军,还有数万官吏、百姓,此前被刘粲西征,将府库几乎掏空,这还没隔一秋呢,是否尚有足够一月之需……裴该都有点儿可怜刘曜了,兵穷粮尽之际,除了投降,你还有啥法子可想啊?

是以才与甄随合兵,甄随便将曹恂献至驾前。裴该就问曹恂:“刘曜肯降否?”曹恂道:“雍王受光文皇帝与先帝的厚恩,岂有投降之理啊?倘若凭坚而守,贵军即能破城,也必损失惨重,何不开出条件来,两家约和,共享太平?”

裴该不禁笑道:“我今锦衣华服,所面不过一乞丐而已,则乞丐除了跪地求饶外,还有什么可以予我的?除非……我唯欲得刘曜首级也!”

不等曹恂再说什么,他便摆摆手,命人解开绑缚,大声道:“汝且归告刘曜,速奉刘恒肉袒出城,我承诺不杀刘氏一门,槛送洛阳,交由天子处置——即天子欲族刘氏,我亦愿意求赦,为刘渊保存一两点骨血。刘氏宗祠必毁,但刘渊之墓,或可不发。倘若不允我所言,一旦破城,刘氏少长皆就显戮,且当破刘渊棺,及鞭刘聪尸,以为孝怀皇帝报仇!”

我就这条件,你赶紧回去跟刘曜商量吧。

曹恂狼狈逃回平阳城内,对刘曜转述了裴该所言,刘曜勃然大怒,戟指骂道:“竖子忒也倡狂!”

实话说,裴该开出来的条件,其实对于积怨已深的晋汉两国而言,几乎能够当得上“优厚”二字了,想当年刘曜进入洛阳之后,他又是怎么干的?他倒是没有即时杀掉司马炽,但对于胡汉来说,晋是胜国,按照惯例优待亡国之君才是正理,刘聪却最终还是对司马炽下了毒手。就晋朝而言,刘氏是叛逆,这谋反从来就是三族夷灭的一等一重罪啊,裴该竟然许诺不杀刘氏,还不刨刘渊的坟,真是太“仁厚”了。

但问题裴该终究不是天子,他做不了主,最终还得把刘氏族人槛送洛阳去,则死生全操于司马邺之手。焉知司马邺不会象刘聪对待司马炽一般,做得那么绝呢?即便刘渊的陵墓,八成也还是会刨吧。

裴该作为人臣,能够开出这种条件来,已属难能可贵了——主要裴该是担心石虎增援到来,因而才故示大度。同理,倘若没听说石虎率领羯军已近平阳,刘曜还未必会破口大骂,而既然石虎将至,他当然会把裴该的话当耳旁风了——若不破口大骂,如何见我之忠?

那边晋营之内,曹恂才去,便有探马来报,说羯军已至平阳郊外,不过半日路程而已。裴该深感遗憾,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还要笑一笑,说:“也好,待破石虎,则刘曜再无妄想矣。”

随即晋、羯两军互相撒出游骑来,于营垒之间厮杀,羯骑归报石虎之时,“凉州大马”也返回来向裴该禀报,说羯军旌帜蔽日,貌似比我军为多,而且士气颇高,与城内坐守的胡寇大不相同。

郭璞为此就劝裴该:“明公,来前裴司马等人便反复劝告,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勿见小利而轻用兵也。既然石虎已至,我军还当暂退为宜。”

裴该摆摆手,说:“我若不来,可命甄将军暂退,今我既来,岂有不见阵便自退之理啊?天下人当嘲我为怯也,且反张胡贼声势。”

他估摸着这回大概拿不下平阳城了——石虎倒是比自己预料的来得更快啊——但为了脸面计,更为了军心、士气,乃至于普天下晋之臣民的胆气考虑,总得先跟石虎见上一仗,才好言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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