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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矩、魏该率领七千精兵,强渡黄河,摧破赵固在河岸上设置的堡垒,顺利占据了温县。

河内温县乃是司马家的祖籍,族人、亲眷,无数家定居于此,随便拉一个坐地户出来,七拐八绕,都能跟晋朝皇室扯上关系——最不济也是数代都做司马家的庄客。固然胡师进入河内后,杀戮甚惨,但仍有不少小土豪筑坞自保,郭默等得以长期在河内打游击,也多承这些势力暗中相助。

河上坞堡,自从祖逖取了洛阳后,便即纷纷遣人南下,跟祖士稚拉关系,套近乎,希望将来若是北渡之时,可以免其附胡之罪。祖逖也允许这些坞堡两属——明从胡汉,暗通洛阳——先求自保,将来才好派上用场。

因此李矩等人此番涉渡,提前就跟这些坞堡主打过招呼了,一是说我只攻叛贼赵固,只取城池,对于你们城外的基业一概不动;二是声言王师大张挞伐,我是先锋,后面还有祖大将军十万雄兵,相机待发。坞堡主们得信,便在温县城内预先布下了内应,晋军一到,城门洞开。

赵固时在野王,兵力不足,闻警大惊,急忙遣使四方求援。河东他派人去了,平阳也派人去了,甚至于就连太行山北的上党郡,也千里迢迢,请求增援。当然他最寄予厚望的,还是汲郡的桃豹,一则两郡相邻,二则他也知道刘粲几乎尽搜国内之兵,西征关中,短时间能够赶来救援的,估摸着也就只有桃豹啦。

桃豹得信,不禁仰天大笑道:“果然不出右侯之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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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粲西渡黄河之前,便遣使襄国,跟石勒打了招呼,并且以天子之命,要石勒趁势发兵渡河,攻打兖、司两州。石勒假意踌躇道:“今岁冀州大蝗,幽、并所获也不甚丰,加之段氏在北,磨刀霍霍,臣恐暂时无能发兵南下啊……”

天使明着不理,仍将诏命硬塞给石勒,完了在款待他的酒宴之上,却委婉道出刘粲的真意。他说皇太子殿下也知道冀州饥荒,赵公您拿不出多少兵马来与王师相配合,但恐大军西出,祖逖会趁机渡河,掩袭河东、平阳,到时候朝廷危急,赵公您又岂能置若罔闻呢?起码也请派几支别军,虚张旌帜,以临大河,伪作渡河之势,以牵绊祖逖为好。

石勒满口应承,等送走天使后,便即召集众将吏商议。程遐抢先发表意见,说:“皇太子殿下此举,在臣以为,甚不智也!”

程子远仍然分管情报工作,综合各方面信息,以觇天下大势,视野逐渐开阔了,本身的智商乃至格局,都与当年跟裴该蜗角相争之时大为不同。他首先分析刘粲的想法:

“皇太子殿下年轻操切,必以为关中之乱初平,司州之局才定,晋人尚且颓靡,攻之必克。且恐时移事易,若容裴该、祖逖徐徐积聚,将来难免为心腹大患,是以不从天时,不顺人心,仓促往征。

“然而臣以为,河东、平阳,国家府库,田土肥沃、户口繁盛,以此二郡,若能善加治理,足以拮抗天下……”

传说中的尧都就在平阳,故此黄河、太行之间的土地,也就是河东、平阳、河内三郡,开发很早,晋初统计,三郡总户口就不在十五万以下——这还不算此地豪门不少,依附、隐户更比别郡为多。其后“八王之乱”、胡汉崛起,直到“永嘉之乱”,胡军纵横于大河上下,一方面将河南地区的大量人口都掳掠去了河东、平阳,另方面并州乃至河西的氐、羌,也都络绎往投。可以说今时今日,仅此两郡的人口数,就足以抗衡边远地区一到两个州了。

但是即便冀、司这种不算太过贫瘠的州,先不算惨遭兵燹,户口十不存一二,还因为相对地广人稀,治理起来自然要比一两郡为难,人口的安置、租税的征收,乃至士卒的招募,都会受到交通等要素的影响。平阳、河东则不同,道路辐辏、阡陌纵横,而且人口虽众,也还远不到田不敷种的地步,只要善加管理,耐心积聚上几年,再加上老天照拂,风雨尚算顺调,在程遐看来,足以傲视全天下,一家吊打裴、祖两家都没问题。

所以他才说:“……又何必急于求成,今兵不精、粮不足,便急于往征呢?臣不见其胜算何在也。”

石勒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子远你说得有道理,然而——“祖士稚、陶士行,晋之名将,至于裴文约……嘿嘿,刘士光又岂敢容彼等安然积聚啊?”你休养生息,人家也休养生息,固然你的基础比较好,发展速度可能比较快,但也得考虑到各自首领的因素吧,象裴该、祖逖之流,是敢暂且放着不理的么?

随即又说:“倘其当面并非裴、祖,而是司马越与苟晞,或者索綝与麴允,尚可按兵观望,待彼自乱。然而裴文约胸中实有丘壑,竟归晋主于洛阳,而自领关中,如此明示彼无并吞祖士稚之意,且能由此得天下人望,并使晋主德之,则若祖士稚起异心,群臣亦不肯从,裴文约乃可无东顾之忧……”

眼望张宾:“右侯,是这个道理吗?”

张宾颔首道:“明公所言是也。以裴、祖今日之势,并非晋秦之盟,而是秦楚之好,天下事若无疾风迅雷之变,乃可期以五至十岁,不会两分……”

“晋秦之盟”,或者叫“秦晋之好”,是一个常用的成语,表示两家关系密切,世为婚姻,守望相助。但是考究史事,这词儿其实很不靠谱,整个春秋时代,秦、晋两国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敌非友,互相闺女儿没少嫁,仗打得却只有更多。相比起来,秦国与晋之大敌楚国倒是关系密切,秦还曾经一度助楚复国呢。

原因很简单,那就晋大秦小,而且秦国欲图对外扩张,只有向东,正好迎面跟晋国撞上,中原之霸只有一个,两家不因此而打起来才奇怪呢。之所以世代联姻,其实正是因为不和睦,只能通过婚姻关系来稍稍弥合一些矛盾,以便保持一段短暂的休战期。

而秦、楚之间则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且秦欲东进,必须败晋,而当时能够对晋的霸业造成威胁的,唯楚而已,秦又怎可能不与楚连横啊?要一直到晋分为三,而秦亦取巴蜀而崛起,秦、楚就此接壤的战国中后期,这两家才开始大打出手。

所以张宾的意思,如今裴、祖之势相若,又有同一外敌,裴该送司马邺归洛阳,以示无专擅朝政的野心,则两家在五到十年内,都不可能起什么太大的矛盾,想要趁晋内乱而图之,那你且慢慢等着去吧。

石勒缓缓点头,说右侯你说得很好,但——“晋秦、秦楚之事,我所知不多,右侯得空可为我详述。”然后一捻胡须,又莫测高深地笑了起来,说:“初见裴文约,以为不过一书生耳,我敬其家世,乃欲招揽之,以为晋人表率。当日设谋逃去,我还耿耿于怀,叹息他执著于小义而不明大势,乃至明珠……明珠投于暗处,实在可惜。然而后来见其行事,能治军,能理民,复敢归晋主于洛,为他人所不能为,实是当世英雄,非可以屈居人下之辈啊。

“这般人物,终将摇撼天下,我恐不能使其臣服,而只能期以将来,与他做项、刘之争!但不知谁人为项,又哪个是刘啊?”

程遐赶紧拍马屁:“明公自有汉高之才,裴文约何得比类?”

石勒摇一摇头,说:“人贵在自知,我又岂敢比类高皇帝?唯光文皇帝可比高祖,可惜天下未定,便即龙驭飞升了……我若生逢高皇帝,自当与今日一般,北面事之,与韩信、彭越一较短长。不过么,裴文约也非项羽,将来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顿了一顿,然后一拍几案,说跑题了,先不说裴该,咱们还是来谈谈刘粲西征之事吧——“我料刘士光此去,最多不过空手而回,倘若应对不当,还可能丧师失地。则彼之所请,要我发兵巡河,以牵绊晋人,兵可发否?”

程遐说我计点襄国府库,相当空虚,而若从并州输运,又怕山水迢递,路径坎坷,损耗过大——“若期以一月之粮,可发兵万众,若行两月,唯五千而已。则我又何必为皇太子殿下去设虚兵,牵绊晋人,消耗本就不多的粮草呢?”

张宾摇头道:“不然……”程子远瞥他一眼,心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跟我唱反调!

张宾对石勒拱一拱手,说:“诚如明公所言,王师西征关中,几无胜理,或平或败,数在五五。倘若因为难克敌城,粮尽退兵,还则罢了,若受挫败,诚恐河东不可保,平阳亦岌岌可危……”

程遐听到这里,就暗中朝孔苌使了个眼色。孔苌会意,当即插嘴说道:“他刘家自己不振作,天子酗酒、太子刚愎,再加奸人弄权,即便丧师失地,也是他刘家自己的事儿,明公又何必伸手相助哪?”

石勒双眉一拧,呵斥孔苌道:“什么刘家?天子、国家,也是汝敢说三道四的么?!”

孔苌赶紧俯身谢罪,但随即就说:“臣是粗人,但也知道君明才能臣贤,君视臣如手足什么的,臣才肯安心为君办事……”

程遐纠正道:“是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孔苌说对啊——“当初光文皇帝视明公如手足,则明公自然要誓死效命。今天子则视明公如犬马,明公何必自损以相利?再说皇太子,其实视明公如土芥,‘羯奴’之谓非止晋人这般叫,他也时常宣之于口。人都当明公是奴了,难道明公还能做平阳的大忠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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