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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侃与刘粲连营数里,遥相对峙。

双方遭遇的第二天,刘粲便抢先发起攻击,并且按照此时惯例,他还特意派人去给陶侃下了战书。

其实下战书这种古代战争遗留下来的传统,放诸此种情景下几乎毫无意义——双方本是敌国,我都已经深入汝境了,连营对峙,难道是来静坐示威的?怎可能不打啊,又何必提前通知?然而一则刘粲自重身份,自命为堂堂之阵、王者之师,该走得程序还必须得走;另外,他也想利用递交战书的机会,略略探查一番晋军的虚实。

当然啦,晋人不会领着下书人各营走透透,或者让你“自由行”随便参观——又不是周瑜开“群英会”——但从辕门直至主帅大帐,有经验的人从这一路上的布置便可窥见许多实情了:包括敌军装备是否精良,士气是否旺盛,士卒是否勇锐,等等。

然后在面见敌军主将,讨要回复的时候,也能够通过对方的神情、言语,探知其是勇是怯,对这一仗是否报有信心。

只是一般情况下,对方也都会排出最勇锐的士卒,手执最精良的武器,夹道欢迎——或者说监视——倘若使者无谋略、少见识,往往会为其所惑。故此刘粲特意派亲信的参军王琰前往,求见陶侃。就理论上来说,送恐吓信、劝降书的危险系数比较大,仅仅挑战,当无性命之虞。

——自然也要分人。刘粲也曾多方派遣密探以搜集裴军情报,对于裴该以下几名主要将领的性格、脾气,多少有所了解。倘若当面敌将是甄随,估计刘粲就不敢派王琰去啦,谁知道那蛮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王琰报门而入,面见陶侃,呈上刘粲的手书。陶侃展书而读,第一印象:这胡儿倒写得一笔好字啊……他面沉似水,无喜无惧,只等读完后,才抬眼瞥瞥王琰,沉声问道:“惯例下战书,约期决战,然贵上书中所言,少刻便要战——刘粲竟然如此急切,一两日也等不得么?汝等粮秣,想来不足。”

胡军粮秣不足,本来就是瞒不了人的。前岁失河南,去岁逢大蝗,今年又只是个平年而已,加上年初还配合石虎向北方动了一回兵,收取西河郡,府库中粮秣物资颇不充裕。大司徒刘励就曾经奉劝过刘粲,说若必要发兵,最好把数量限制在四万以下,如此——“或可供输至开春了。”

但是刘粲否决了这一建议,他说:“我虽未曾与裴该正面拮抗,但彼于偃师能破亡弟(刘敷),大荔能退刘曜,祖士稚甘居其下,岂是寻常人么?料其麾下兵马,不下四万,则若我军与其相若,胜算难料。与其两虎相斗,徒耗时日、粮秣,却难得寸土,不若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而摧破之。若能得关中数城,取彼存粮,则无粮尽退兵之虞了。”

因而点齐了七万大军,此外还布置兵马防备黄河北岸,如此一来,搞得捉襟见肘,无奈之下才召唤石虎——你也别闲着,可以过来帮帮忙啊。

由此今日陶侃说:“汝等粮秣,想来不足。”王琰倒也不做掩饰,只回答道:“孙子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我军需粮,都在关中,是故我皇太子率师来取。国家土地,不可久悬于外,士卒勇锐,不可使劳于阵,我固利疾战,而君利缓斗,此理之常也,有何怪哉?”

陶侃嘴角略略一提,对王琰说:“普天之下,莫非我晋之土,率土之滨,莫非我晋之臣,胡儿篡僭,安得谓国家?粮我自有,只恐取之不易。”随即提起笔来,就在来书末尾批了一个“可”字,掷还给王琰。

他兵少力弱,专等增援,本来可以不允决战,但问题你不准,他刘粲还是会来啊?若恃险要,深沟高垒,自可闭寨不战,如司马懿在陇上拒诸葛亮,然而如今的地势很平坦,陶侃也是初来不久,还不可能建造起多么坚固的营垒,加上因为兵少而军势不厚,一旦被敌人逼至垒前,就很可能被打个对穿。所以没办法,暂时只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王琰归见刘粲,禀报所见,说:“晋人颇勇锐,设营亦得法,陶士行无喜无惧,不矜不骄,的是劲敌,殿下慎勿轻忽。”刘粲说我知道了,然以今日之势,不管敌军是勇是怯,唯有奋力向前,才能够打开局面。即刻擂鼓发兵。

他这里鼓声一响,晋营随即擂响战鼓,陶侃留半数兵马守垒,自将其半,也出营来逆。

陶侃命陆衍为中军,莫怀忠在东临水,董彪在西傍山,他自己则登上楼车,居高而望。对方胡军数量庞大,自然不可能倾巢而出,刘粲即命左车骑将军乔泰居中,安西将军刘雅处左,荡晋将军呼延实行右,大军缓缓出营。

鼓声阵阵,两军全都缓步向前,然后弓箭手射定阵脚,距离约百五十步各自立定,再整队列。趁着晋阵尚且不齐的机会,乔泰亲将精锐骑兵七百,就斜向而直冲董彪的左翼。

这支骑兵多为屠各、匈奴精锐,人人披甲,个个背弓执矛,马蹄杂沓声中,汹涌而向晋阵。晋阵中弓箭手纷纷放箭,欲阻敌势,但骑兵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射击高速移动目标,那不是普通小兵能够轻易办得到的,因而连续两轮箭雨,所获甚少。

董彪还在整队列阵呢,这会儿绝对难当胡骑的猛冲,无奈之下,只得也遣出一哨骑兵——然而只有两百多骑——相阻。双方骑兵接近,各自摘弓对射,各有数骑中箭而倒——队列奔驰中,摔下地的,基本上也就活不了啦。

乔泰心中暗道:“晋人果然与往日不同,此骑甚锐啊!”

关键他就从没来过河西,过去只是在黄河中游两岸与晋人作战,知道只要士气不散,晋军步阵不易摧破,但对于晋人骑兵,却基本上并不放在眼里。而如今裴该既镇关中,获得草原良骥和招募西北健卒的机会大增,再加上他分拆“凉州大马”,把很多凉州精骑派去各营做教官,经过一年多的训练,麾下骑兵自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乔泰也明白这个道理,心说:“今日所见晋骑,竟有‘凉州大马’三分神采,可见皇太子所谋甚是,灭晋必先取关西,若不能断其获取良马之道,即下河南,亦难长久。”

两支骑兵并未正面对撞,晋骑基本上保持跟胡骑平行,缓缓压逼,不使胡骑靠近己方阵列。这位置其实距晋阵还不到五十步,胡骑多而晋骑少,胡列长而晋列短,就有很多人露出身形来,又遭到晋阵中弓箭手的直射。虽然可以用弓箭还射,而且被晋人射中的骑兵数量寥寥无几,但终究是个威胁啊。

乔泰一声令下,骑阵中分,一部分继续去与晋骑平行对射,另一部分则撇了晋骑,来冲晋阵。但就靠骑兵这么一阻,董彪有机会把足够多的弓箭手调到阵前,再杂以部分长矛手遮护,胡骑看看靠近,却不敢硬冲,被迫多拐了个弯儿,还是退了回去。

时候不大,乔泰所率胡骑就离开了晋军左翼,冲到中军前方,陆衍也遣骑来逆;继而又向右翼冲去。就这么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拋下二三十具尸体,折返己阵。刘粲策马迎上前去,问乔泰道:“如何?”

乔泰回答:“晋人之左、中,似无隙可乘,唯其右翼,调动时略显涩滞……”刘粲说好——“可暗增我左翼之兵,使刘安西率先破敌。”

乔泰问道:“得无为诈么?”刘粲笑着摇摇头:“陶侃若兵众,始能诈我,如今兵少,只利固守,何以行诈啊?”转过头去问左右:“晋人之右阵是……”有人回答说:“看旗号,乃是材官将军莫怀忠。”刘粲便道:“从不闻此贼之名,料不难破。”

莫怀忠在裴军中确实声名不显——胡人最警惕的乃是勇冠三军的甄随、裴该左膀右臂的刘夜堂、独当方面的苏峻,以及在阴沟水畔摧破刘乂的陆和、熊悌之,等等,哪怕王泽、谢风,排名都远在莫怀忠之前。因为莫怀忠确实战功不彰,加上他善会做人,平素不显山、不露水,更不跟甄随似的习惯性抢着冒头——唯一一次主动请令,大概就只有在大荔城下以水排行泥淖,击败刘岳了——而且他材官将军的名号,也容易遭人轻视。

“材官”的本意是区别物性加以利用,最初是战国末期的一种预备兵役制度,至汉代始设材官将军,也主要领预备兵。晋朝以此职为将军杂号,初始才不过五六品,到南朝时更降格到九品,就彻底沦落为中下级军吏名号了。

所以一听材官将军之号,就会怀疑这人带的是不是预备兵啊,肯定不是精锐吧?确实,莫怀忠所领“蓬山右营”,原本在裴军序列中就排名较后,可能也就比李义的“灞上营”稍微强点儿有限。

故此刘粲把主攻方向设定为晋军的右翼,双方正式交手后,短兵相接,他很快就把自家部曲数百人悄悄杂入左翼,交给安西将军刘雅指挥,猛攻莫怀忠之阵,莫怀忠逐渐就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

因为地形狭窄,双方在正面战场上投入的兵数相若,胜负全看将领如何调度、士卒是勇是怯,以及阵列是否完整了,玩不出太多花样来。但乔泰先率骑兵冲敌,还真没奢望直陷敌阵,主要目的有三个:一,尝试敌之勇怯,二,窥探敌阵有否破绽,三,打乱敌军布阵的节奏,或者迁延其完阵的时间。

他是有备而来,这么一冲,横过晋阵之前,晋军方面就被迫要临时调动骑兵和弓箭手、长矛手来遏阻,原本布阵的步伐难免受到影响。故此两军对冲之时,胡阵已完,晋阵则还略显不齐,激斗之时,恶果首先在右翼表现了出来。

眼见胡军将己方前阵陆续撞破、逐一割裂,莫怀忠心知不好,急忙亲自挺矛来前线督战——他虽然在训练、指挥方面略微有所欠缺,胆气还是壮的,终究跟高乐、熊悌之之流不可同日而语。刘雅在军中远远望见,当即摘下弓来,搭上一支雕翎,朝着莫怀忠便是狠狠一箭射去。

刘雅是屠各贵族、胡中宿将,弓马娴熟,尤其善射,这一箭虽然距离超过了百步,而且身前人头晃动,器械乱舞,他却有信心可以中的。可谁料想莫怀忠运气不错,箭至身前,才刚从高处弧形下落,就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间挺起一柄长矛来,无巧不巧,正好格开——莫怀忠本人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查觉。

刘雅不禁咬牙暗恨,急忙再发一箭,却又被莫怀忠无意识地避开了。刘雅再取第三支箭,望天祈祷,暗道:“此贼若真有高天庇佑,三箭不中,我便不射了。”左膀一奋力,开弓如满月,再次瞄准了便是一箭射去。

估计莫怀忠的运气终于用完了,这一箭正中其身,不禁大叫一声,仰身落马,部曲急忙围上来遮护,将他拖归营中。

刘雅大喜,收了弓,便即挥师猛进。晋阵中大将中箭落马,导致士气跌落、阵形混乱,被迫连连后退。危急中,陶侃在楼车上望见,急忙派出一支生力军,各执刀矛在败军后方列阵,随即让过败兵,迎面拦住了刘雅所部。

刘雅连续三次冲锋,都不能击垮这股晋军,随即败退的晋军也在其后重新整列,再度回援。

两军从午前一直厮杀到午后申时,看看红日即将西落,只得各自鸣金收兵——因为一线士卒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啦。

固然胡军数量充足,刘粲大可以再派生力增援,但问题战场相对狭窄,你就不方便替换下仍在厮杀的兵卒啊,这一个衔接不好,很容易导致混乱,从而全线崩溃。他虽然急于破敌,但还真不愿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激战半日,计点伤亡,差不太多。陶侃沉着脸下了楼车,返回大帐,先问:“莫将军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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