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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重臣为了一个曹嶷的问题激辩不休,主要原因是荀崧、华恒等人既不懂打仗,也害怕打仗,认为对于敌对势力能够拉拢是最好的,加以羁縻就足够了;祖士稚却并不这么想,况且他素来痛恨曹嶷之类朝秦暮楚之辈,必要除之而后快。

此外,祖逖还有另外一重顾虑,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罢了。

曹嶷是为苏峻所破,苏子高在青州东部积草屯粮、训练士卒,一心要平灭曹嶷,镇定全青,而在这个时候,朝廷却准了曹嶷之降,那苏峻又会怎么想?好比说当年韩信伐齐,害死了骊食其,缘由何在?哦,我这里一切准备妥当,准备要去谋立大功了,你却突然间跳出来摘了果子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倘若仅仅苏峻还则罢了,问题苏峻是裴该之将。徐州本为裴该的根基,看这情形,他把青州同样目为禁脔,岂容他人染指?就好比说兖、豫是我祖某的基本盘,裴该若以大都督的名义向两州下令,那我也不可能乐意啊,则洛阳、长安之间,难免会生龃龉。

所以青州之事,朝廷还是不管为好——曹嶷欲降,让他找裴该去,咱们不能搭理!

他们争论的地点是在尚书省内,太尉荀组不在,但司徒梁芬与祖逖同平尚书事,他是见天儿要来省里办公的。梁芬一瞧,俩平尚书事加俩仆射,都跟中间杵着议论此事,旁边儿一群尚书、尚书郎围着等结果,其中有些人只是拱手聆训,有些人垂首沉吟,只有自家幕僚出身的尚书李容摇头微笑。于是他就问李容,仲思你有什么好的想法,不妨说出来听听呗。

梁芬是惯会和稀泥的,不希望祖逖和荀崧、华恒他们闹什么矛盾。就理论上来说,梁司徒和荀、华都属于长安派,即便他本人赞成祖逖所言,也得跟那二位站在一起,但若是三比一,这输赢就定啦,祖士稚面上须不好看……干脆,找个低位之人来发表发表意见,缓解一下气氛吧。

李容即便在八位尚书之中,都属于资历较浅的,全靠裴该的超擢才能入省,靠着梁芬的支持才能站稳脚跟,因而长官们在讨论要事,他绝对不敢插嘴,一肚子主意憋在心里非常难受。好在梁芬及时点名,李容便即迈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公等所见,皆合其理,然以末吏看来,只须一计,可决此事。”

荀崧说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吧。李容便道:“以祖公看来,曹嶷非真欲降也,不过缓兵之计罢了;以荀、华二公看来,若其真降,而朝廷不允,恐伤远人归化之心——大略如此吧?”

华恒点头说对——“难道卿有计策,可明其心志么?”

李容点头:“此事容易。朝廷可下制书于广固,命曹嶷来洛阳谒见天子并请罪。彼若肯来,必是诚心归顺,或留都任职,或遣其归,皆可商量;彼若不肯来,则必为假意,即便朝廷拒之,也不会害及包容天下之宏图了。”

此言一出,几名重臣尽皆颔首,说李仲思你所言有理——尤其这么一来,咱们也不用吵了,下上重归和气一团,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唯一不好的,自然只有青州曹嶷了。洛阳之旨下到广固,曹嶷不禁苦笑,说:“故知人不可背信,一背而再背,则谁肯信汝?”可是洛阳他当然是不能去的,谁知道会不会就此变成阶下囚,甚至于直接掉了脑袋呢?于是便即上奏,说我当然应该归洛谒见天子,但苏峻在旁虎视眈眈,一直想要吞并我的势力,就怕我这一走,麾下将吏跟苏峻起了冲突,到时候我可就百口莫辩啦……

时隔不久,洛阳再下制书,说已经严令苏峻暂不得逾界相攻了,你还是赶紧到洛阳来吧。

曹嶷知道此前的缓兵之计无效,只得一方面继续砌词拖延,另方面则遣使襄国,再去向石勒求救。

石勒接到曹嶷的来信,竟然给气乐了,脱口而出一句拽文:“小人哉!”

曹嶷和洛阳暗通款曲之事,他本人做得并不是很隐秘,洛阳方面更不会帮忙隐瞒,故而早就通过程遐的眼线,汇报到了石勒的案头。实话说,即便程子远没能打听到这个消息,王贡都会主动通知他——也不算什么机密情报,正好可以拿来卖程遐人情嘛。

对于曹嶷不肯前往洛阳,石勒倒是感同身受。想当初他攻克晋阳之后,平阳方面便即遣使来召,说你既然到并州来了,距离都城咫尺之遥,不如进京谒见下天子吧——我等必盛加仪仗,出城恭迎。石勒当日的想法和如今的曹嶷是一样的:我若不返京,则如蛟龙在水,一旦回去,说不定脑袋就要掉了——傻瓜才会回去哪!

石勒运气不错,正在跟张宾商议,怎么回绝朝旨呢,就听说了邵续在厌次易帜的消息,于是立刻打包行李,急返襄国,只给平阳留下了一份谢罪的表章。曹嶷就没这么好运气,找不到真能服人的借口,因而小人嘴脸毕现于天下——他只是因势所迫,并非真心归晋也。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正在跟洛阳方面打哈哈的时候,又跑我这儿求告来了,石勒心说这人不要脸的我也见得多了,无耻到曹嶷这样的,还是头回碰见……即便他故主王弥,都没有如此下作吧?

本待不理,又考虑到一旦曹嶷真的归了晋了,则不但邵续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抗拒自己的征伐,就连苏峻都有可能渡河北上……即便作为可以看牢徐州军的棋子,也暂时不宜放弃曹嶷。于是找张宾和程遐来商议,程子远抢先说道:“我若兵向乐安,则有邵续阻路;改向济南,又恐徐龛等袭我侧背,如此,怎能救援曹嶷?不如输些粮秣,命其固守罢了。”

张宾摇头道:“此言不妥。今曹嶷为苏峻所逼,乃生归晋之意,可见广固不能久守。若嶷果败,或者归晋,则青徐联为一体,恐怕邵续进退有据,难以平定。”他建议,应当表面上答应曹嶷的求救,以坚其固守之心,然后遣师急攻厌次——“若厌次平,则大河以北,悉为我土,曹嶷之生灭,乃与我无关矣。”

程遐提出质疑,说:“今段匹磾、刘琨聚兵于蓟,随时可能南下,我若召季龙将军(石虎)等东归,诚恐并州有失,而若止以冀州之卒抵拒,众寡不敌,难以保安——哪还有力量再攻厌次呢?”

张宾微微而笑,说:“段氏实不足虑,我有一计,可使鲜卑不能逾越巨马(巨马河,为幽、冀两州的分界),则明公便可亲率大军,再伐厌次了。”

石勒闻言大喜,忙道:“还请右侯教我!”

张宾先设问:“若明公初归冀州之时,段匹磾、刘琨便即率师而南,邵续再于厌次呼应,我等必不能御。明公见其大军未合,乃欲先破厌次,率八千军往攻,当彼时也,若段匹磾不遣段文鸯来,却自将大军自范阳而向博陆,则襄国危矣……”说到这里,狡黠地一笑:“然而,为何迟至今日,彼尚不能来啊?”

程遐当即插嘴表功:“乃是我厚赂段末柸,使其牵绊段匹磾之故也……然,恐不能久。”

张宾点头:“子远亦知仅靠段末柸,必不能久淹段匹磾军。然而辽西段氏,岂独匹磾、末柸二人?”

石勒摆摆手,说行了,右侯你别再绕圈子啦,直言可也。

张宾拱手道:“臣之计,可盛言召季龙将军等自并州来救,且明公将以十万之众,先发制人,攻打蓟县,则段匹磾闻之必恐……”

程遐撇嘴道:“此虚张声势之计,难道可以持久么?”

石勒瞪他一眼,那意思:你听右侯说完啊——我料右侯之计,必然不会如此简单。

张宾莫测高深地一笑,说:“子远既有间者在幽州,乃可试说段匹磾,使其召段疾陆眷等共南下,再使段末柸趁机离间之……”

——————————

段匹磾在蓟县召聚兵马、屯积粮草,寻机南下,可是突然间听说,石勒派人去召石虎等将从并州回来,还打算先发制人,攻我幽州。他正感惶急,便有部下献计,说只有赶紧去请辽西公率兵来合,才能击败石勒,继而平定冀州。段匹磾大喜,便即依计而行。

可是段末柸受了程遐的暗中唆使,却跑去劝说段疾陆眷、段涉复辰兄弟,说:“以父兄而从子弟之命,这难道不是耻辱吗?辽西公为何要听从匹磾的召唤?且如今匹磾镇守南疆,而石勒会合并州之卒,不下十万,诚为强敌,则是欲以我为其拓土,所得彼可独收,我等又有何好处呢?不如暂与石勒约和,约束匹磾严守疆界,不得南下,我可先去攻打辽东崔毖,待辽东平,宇文、慕容亦必拱手称臣,到时候再与石勒争雄河北不迟啊。”

段疾陆眷兄弟时已发兵抵达北平,听信了段末柸所言,便即勒兵而回,并且遣使前往襄国,重申和睦之意。这二位倘若干脆不动还则罢了,走半道儿上却又折回去,慕容廆和宇文涉归尽皆疑惑,就此放弃了与段匹磾的约定,纷纷表示不再南下。

段匹磾的南征计划,只得就此终止,他亲自跑去向刘琨致歉,刘琨的表情却并不沮丧,还安慰段匹磾说:“羯奴初得并州,地方未靖,若真调石虎等将东归,则太原、上党,必然生乱,则是我不动兵,而已弱羯奴之势。只要阿兄(二人已然约为兄弟)牢记国家之仇,总有殄灭羯奴的一日,有何亏欠于琨啊?不必如此。”

但是等到段匹磾离开以后,刘琨却不禁放声大哭,对左右说:“良机错失,此天不欲我复仇乎?!辽西公竟因末柸数言,便即背盟而退,我昔与拓跋结盟之时,安有此事啊?!”

消息报到襄国,石勒大喜。但他还并没有立刻发兵,去打厌次,因为才刚传来消息:孔苌率兵攻打代郡,获得大胜,箕澹战死;但当时司、冀、并、兖等州有数万户流民逃至辽西、冀北,拥马严、冯?为主,切断了羯军的后路,孔苌返身攻打,流民各据坞堡死守,竟然连月都不能下。

石勒乃欲亲将兵马去援孔苌,张宾急忙劝阻,献计任武遂令李回为易北都护、振武将军、高阳太守,命他招抚流民。李回素有威信,流民多归,最终冯?率部投降,马严东逃,途中溺水而死,北方的局势这才重新稳定下来,代郡也就此彻底落入石勒手中。

石勒加封李回为弋阳子,食邑三百户,同时增加张宾食邑一千户,欲进其位为前将军,张孟孙固辞不受。

程遐对此,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你张宾又立功了,那我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将你轰下台去,独得明公之宠信啊?于是他通过秘密渠道,传信给王贡,说你不是号称有扳倒张宾的妙计吗?上回的计策就没管用,怎么,就此计穷,再没有后手了?

王贡接到信的时候,正在款待远方来客——不是旁人,正乃温峤温太真是也。

温峤离开长安之后,便即东向而行,走半道儿上被王贡给拦住了。王贡展示印绶和裴该亲笔的证明文书,邀请温峤“暂往舍下一叙”。那么二人还是初次见面,究竟要叙啥呢?王子赐明言道:“裴大司马使我监徐州将吏,并觇东方之事。温君既为刘司空麾下,于幽州及河北事,想必颇为稔熟,是故有所征询也。”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幽、冀二州的情况。

对此,温峤自然不好推却,便即跟着王贡,来到了一座庄院之中。王贡早就已经摆下了酒宴,款待温峤,可是两个人对谈了还没多久,突然有书信自外而来,王贡来看了,双眉不禁微蹙。

温太真这会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了,因此不揣冒昧,就问:“观卿似有所忧,不知我可能为解否?”

王贡撇下书信,想了一想,也便直言不讳:“书信自河北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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