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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五年四月,太傅、东海王司马越病死在项县,消息传来,东海世子司马毗坐不住了,赶紧裹挟着嫡母裴妃逃出洛阳,向东方流蹿,打算返回封邑东海国去。城内大群官僚、士人亦随之逃亡,其中就包括了王卓、王聿兄弟二人。
王聿的意思,哥哥你是个彻底的路痴,对于地理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仿佛太原紧邻着河南,一迈步就能抵达似的。如今胡寇阻绝了北路,想要前往太原,除非是先到冀州,再西绕回并州去,这数千里地,中间还有太行险塞,就咱哥俩儿怎么可能走得到?别说什么马健车轻、盘费充足,哪怕咱跟老爹似的,能骑劣马、挽强弓,箭无虚发,这一路上同样是危险重重啊!
好在东海王世子司马毗也要跑,还有何伦、李恽两位将军率兵协从,跟着他们应该会比较安全吧。咱们不如就依你所说,随同东去,等到了东海国,或者就依附着司马毗先安顿下来,或者到时候再找北还故乡的途径。
于是兄弟二人打包浮财,带着仆役、婢女数十人,离开洛阳,就跟上了司马毗的队尾。先向东南方向行进,大概走到大騩山的时候,突然从前面驰过来数骑,当先一兵开口问道:“哪二位是王给事中及其昆弟?东海王世子有请。”
王卓、王聿兄弟二人赶紧整顿衣冠,下车去应答。他们心说,我等跟东海王世子向无往来,这回跟随上路,也没和他打过招呼,他怎么会想着要见我们呢?究竟有何吩咐?询问来人,来人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你们跟着来就是了。
二王转身就要上车,遭到了来人的呵斥:去见王世子也敢乘车?何其的不敬啊!你们给我腿着!而且闲人也都不必跟随,反正王世子就在前面三里地外歇息,走过去也没多会儿。
王聿心说三里地,好远哪……我这辈子有腿着三里地过吗?但见来人表情硬冷,气势凌人,也不敢再多问,只好和哥哥王卓并肩跟随在马后。走了不远,他就觉得王卓逐渐靠近,然后伸手悄悄捅了捅自己的肋侧,王聿一转头,王卓朝他使个眼色,便即高叫起来:“啊呀,内急,内急,似此如何可以觐见王世子?还请允我道旁方便一下吧。”
前面的兵卒闻言大怒,连声呵斥,王卓这回却摆出官僚的架势来了,戟指道:“我乃京陵郡公,与王世子亦可敌体,汝等岂敢无礼?!若不允时,我便在此处方便,失去朝官体统之罪,都要汝等承担!”
王聿没他哥那么大气性,只是拱手求告。几名兵卒对视一眼,无奈摆手:“速去速回。”王卓赶紧扯着兄弟就奔了道旁树林了。
进入林中,王聿问哥哥你是大的是小的啊,就跟这儿解决吧,别再往远处走了。王卓却猛然间一竖双眉,低声道:“快跑,否则怕是性命难全!”说完话一把扯着兄弟的衣襟,撒开脚丫子就朝远处疾奔。
这一口气跑出去两里多地,跑得王聿是上气不接下气啊,好不容易把兄长给勒停了,他躬着腰连喘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卓朝身后望望,树林浓密,貌似无人追来,这才向兄弟解释:“那几个兵面有杀气,必欲加害我等!”
王聿又喘了半天,才勉强能够说出话来,就问哥哥你是怎么瞧出来的?王卓苦笑道:“汝不知先妣面上,便常有杀气,我若不能察觉,岂能相护至今?我兄弟早便埋骨荒郊啦!”
他所说的“先妣”,就是指嫡母常山公主。公主善妒,常欲加害两名庶子,全靠着王卓在逆境中逐渐培养出来的察言观色之能,每当碰到公主面色不豫,便即小心行事,殷勤侍奉,这才多次逃过一死。
可是王聿还不怎么信,说要不咱们还是回车队去,好歹有数十名仆役卫护,就算那些粗胚生出了歹意,也拿我等莫可奈何——不过东海王世子那儿,还是要去打个招呼,问问究竟才好。
二人小心翼翼,曲折绕回出发地,王聿还傻乎乎地挺胸往前走,王卓却一把将他身子按低,先躲藏在道旁树丛中,远远眺望。这一瞧可了不得,只见数十名蒙面骑兵呼啸而来,顷刻间便将王氏仆役尽皆杀死,把婢女掳上马背,然后驱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王聿吓得脸儿都绿了,王卓不禁长叹一声:“此非贼也,必是官军冒充……”
王聿问你怎么知道的,王卓道:“若是贼人觊觎,东海王世子大军就在前面一二里处,岂敢行劫?此必官军冒充盗匪,故乃忌惮我二人官爵,欲先将我等引至无人处杀害也。”
他们不是单独一伙儿,不但前面有何伦、李恽的数千兵马,东海王不少部曲、家丁,身侧、身后,也还有很多跟随着的官僚、士人哪,盗贼为啥不抢别人,偏要抢他们家呢?这不但打劫,还要杀人,还蒙着面,必然是害怕被别人瞧见哪。若是杀别人还则罢了,倘若杀害了一公一侯,司马毗那里必然难以交代,所以才先假借司马毗之名,想把王氏兄弟二人引诱到无人处给宰了……
他们既然没有上当,及时落跑,那么车队附近就没有什么重量级人物啦,这会儿假装盗贼过来杀人、抢劫,无论司马毗还是何伦、李恽都不惜得管……
其实王卓、王聿不知道,派来劫杀他们的兵丁,正乃李恽所部,并且是李恽亲遣。龙骧将军李恽本为并州州将,当过乞活,后来被司马越收编。乞活这种流民集团,跟盗贼并无太大区别,而一日为贼,终身都有贼心,李恽见到王氏兄弟车轻马健,行李甚多,早就起了觊觎之意,只等道路狭窄一些,便命部下假冒盗匪前来劫掠……
当然啦,兄弟二人更不知道,很快这支队伍在许昌附近,就会遭到蘷安的袭击,何伦当场战死,李恽落荒而逃——数年后被石勒斩杀于上白;司马毗被虁安所杀,东海王妃裴氏沦陷胡营……
等到王氏兄弟惊魂稍定,王聿就一摊双手,说哥啊,如今轻车健马也没了,仆役随从也完了,钱财尽落贼手,那咱们还怎么往前走啊?只得打道返回洛阳去吧。王卓连连摆手,说回不得啊——“如今胡寇侵逼,东海大王已薨,不见王太尉(王浚)班师,却见东海王世子携眷而逃……他都不肯居于危城,我等若归,必无幸理!”咱们还得继续逃难。
王聿说要逃你逃吧,我不但走不动了,而且深感前路茫茫,无处可去。哥哥你究竟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大?知不知道从这儿走到兖州乃至冀州,有多少途程,要多少时日?你还想回太原去,咱们空着双手,怎么可能走得回去啊!
王卓沉思少顷,不禁叹息道:“莫可奈何,不如投颍川钟氏去吧……”
颍川长社的钟氏,原本也是一等一的豪门,汉魏之际出过名臣钟繇,钟繇次子钟会本与贾充共为司马昭的心腹,可惜为德不终,据蜀反叛,依律当夷三族……理论上钟家会被杀光,幸亏其兄钟毓早有预见,先跟司马昭打过招呼,说我兄弟“挟术难保,不可专任”,司马昭当即答应他:“若如卿言,必不以及宗矣。”这才避免了灭族之厄。
钟毓有女孙钟琰,嫁与王浑为妻,就是王卓、王聿的亲奶奶。虽然有这层关系在,但因为钟氏入晋后日渐沉沦,降格为二流家族,故而为王氏所轻,不常往来。只是如今无路可走之下,也只好去投奔祖母的娘家了。
随即王卓就问兄弟:“颍川长社,所在应不远吧?”
王聿说对啊,咱们如今在荥阳郡西南部,再南边儿就是颍川郡,颍川最北边一个县即为长社,在东南方向,估摸着也就一百多里地吧。王卓不禁笑起来了:“甚好,甚好,我等速行,一日一夜走百里当不为难。”
他计划得好好的,可是兄弟二人不敢再走大路,被迫抄小道,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怎么可能走得快?再加上腹内无食,遍寻无水,结果越走越慢,等天黑了听得四处吠叫,也不知道是狗是狼,就更不敢摸黑前进了。
王卓体格略微强一些,还勉强能够挪步,王聿第二天早上,差点儿就撒泼耍赖不打算动了,王卓好不容易才把他扯将起来。一直走到中午时分,二人实在饿得不行,王卓说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了,咱们还是上大路,找个人问问长社县的具体方位吧。
这找路又花了老长的时间,好不容易在道旁见到几个乞丐,王卓上前打问路径,对方回答说:“此河南阳翟境内也。”王聿当场就惊了,咱们是奔着东南方去的呀,怎么走到正南来了,转过头去问王卓,哥哥你是怎么辨识方位,领路的哪?
王卓也纳闷儿:“日出为东,右手是南,我自然直奔东南而行……”
王聿不禁长叹一声:“日出东南,非正东也。”
王卓朝他一瞪眼:“有何为证?”
王聿愣了一下,便即回答:“汉乐府有‘日出东南隅’……”
王卓苦着脸道:“莫可奈何,那便转道吧。”
王聿说还转什么道啊,此去长社,又是一百多里,我都快饿死了,哪里还走得动?“不如吊死于此处罢了!”
王卓劝了兄弟老半天,然后猛然间想起:“阳翟郊外,本有我家别院,何不前往?”
当时的豪门大户,都遍寻膏腴之地购置田产,建造庄园,以维持自己奢靡腐化的生活。王济那是入了《世说新语·汰侈篇》的,头两节说石崇,第三节就说他,仅靠俸禄和爵禄,怎么可能支撑得了?虽在太原老家地连阡陌,终究距离洛阳较远,转输不便,因此就近在河南各地,也都多置产业。
到了王卓兄弟,坐吃山空,加上兵燹破坏,属于他们这一支的产业逐渐萎缩。但说来也巧,王卓猛然间想起来,在这阳翟郊外,倒还有数十顷田产,有一所小小的庄院,去岁秋后还往洛阳供输过特产,想必尚未破灭或者易手吧?
于是兄弟两个强打精神,忍着饥饿,喝几口颍水解渴,到处打听,好不容易黄昏时分,终于来到庄院门口。王卓上前叫门,有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二人,王卓忙道:“我乃京陵公,这是舍弟敏阳侯,前数日逃出洛阳,途遇盗匪,从人皆死,盘费也空,无奈至此——还不快迎我等进去,酒食伺候?”
话音才落,脑袋朝里一缩,随即“嘭”的一声,门就关上了。
王卓大怒,加紧拍门,并且高声呵斥——连主人都敢闭门不纳,你们是想造反么?!
又隔了好一阵子,才听门内有话语声传出:“我等不识主人家,谁知汝等是真是假?”王卓喝问:“去岁还往洛阳贡物,难道便无一人识得我兄弟么?”
门内之人回答道:“唯庄头曾经拜谒过主人家,我等何由得识?”
王卓一琢磨,也对啊,这小小的庄院来贡方物,从来都有管家接应,除了庄头本人能够站立阶下,远远地跟王氏兄弟对几句话外,别人恐怕连自己的背影都无缘得见。于是忙问:“庄头何在?”
门内回答说:“县尊请去议事了,今日难归——还请明日再来吧。”
王卓心说怎可能等到明日啊,恐怕今晚上我们哥儿俩就得给活活饿死!于是继续拍门,说:“唯求一餐,等待庄头回来。”王聿也开口哀告,说倘若我们是假的,也不过吃你一顿饭而已,过后要打要杀,随你们的便;但若我等是真,庄头回来认得,到时候你们就不怕遭受责罚么?
门内窃窃私语,貌是在商议,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打开大门,放他兄弟二人入内。王卓当即讨要吃食,对方明确地回复说,如今天下纷乱,佃户多逃亡,田土少产出,而这回县令请庄头过去,估计又要派粮派差,即便真是主人家到了,我等也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来款待啦。王卓忙道:“有食即可,不求膏粱。”
其实这会儿都已经过了平常吃饭的点儿了,庄客们只好去厨房扫扫存货,最终将出来两碗半凉的糙米饭,还有半碟腌菜。王氏兄弟见到,双眼当即放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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