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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军攻城椎迫近城门的时候,裴该正在城内会见郭默派来的信使。

这信使其实昨日黄昏时分便抵达城外了,但见胡军入驻七星堡,旌旗飘扬,还派出游骑四外逡巡,他赶紧躲得远远的,没敢妄动。不过在野外露宿了一宵后,今晨绕至城东,终于还是冲进了成皋城内。

终究刘勋只带了三千人马过来,根本不足以封堵成皋四门,只能在城西的七星堡屯驻,并遣骑兵于南北二门外游弋而已,东门太远,压根儿就够不着——即便够着了也没啥用。

那信使入城之后,便被人带着来见裴该。裴该见了郭默的信,不禁皱眉,偏过头去问裴嶷和陶侃道:“郭思道已自小平津北渡,去游击河内了……”

裴嶷当即双眉一轩,沉声问道:“未得使君之命,谁教他擅自行事?!”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固有其理,可向来也是最遭忌讳的事情。一名合格的统帅,固然要给予前线将领足够自主性,但这自主性必须是建构在军令不禁的前提之下、君命未言的范畴之内。我可以派你到某地去相机行事,但若你连最基本的指令都敢违反,自主自为,那究竟是因应形势变化所不得不如此啊,还是压根儿就没把统帅放在眼里哪?

况且郭默在小平津,距离成皋,快马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即可抵达,你有什么等不及的,就不能得着我的批复后再行动吗?

就连陶侃也说:“此风不可长也。”

裴该暗中苦笑,心说郭默一直在河内单独行事,而无依附——他只是接受河阴和晋阳名义上的领导罢了——初来归我,大概还不习惯于接受上级指令呢吧……此事虽然可恼,但大敌当前,我还真不能太给他脸色瞧。于是摇一摇头:“令未申,申未严,我之过也,郭思道无罪。”现在也只能暂且装装宽宏大度的样子给那名信使瞧了。

随即又问裴、陶二人:“然卿等以为,郭思道此计可行否?”

陶侃点点头:“似或可行。”郭默终究是河内的地头蛇,他去搅搅混水,给胡军造成点儿不大的麻烦,肯定还是能够办得到的,只是——“亦无大用,使君不必寄望。”

裴嶷也说:“除非郭某真能断胡贼之粮,使其全军大溃,否则难折违令之过!”

裴该心下已有计较,于是转过头去对信使说:“我即回书一封,汝速速归禀郭将军。”提起笔来刚要写字,猛然间一阵震颤感传来,他手腕不禁一抖,“啪嗒”一声,墨点落纸——可惜了一张好纸,只能裁了做草稿啦。

随即换了张纸,草草写就复信,先言辞并不怎么激烈地指责郭默违令之过,随即要求郭默:“今付卿千人,既往河内,不在多所杀伤,要在全师而还。若丧师,即有功亦不赏;若全师,违令之罪或可折抵。”我对你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求你别冒险,别把这一千人全都折进去就成。

使者接信去后,裴嶷方始开言,置疑裴该的决定:“使君待郭某,无乃太过放纵乎?”

裴该道:“彼初附我,等若客军,要求不可太苛;且待此战后,再从容约束之。”

裴嶷又说:“我倒希望郭默此去丧师——左右不过千人而已,且皆彼旧部。彼若空身而还,使君责以违令,彼不敢不受,便易于驾驭了。”

陶侃摇头表示反对:“若能全师,郭默必归请赏;若然丧师,我料他不敢回来……”

正说着话呢,高乐遣人传报,说胡军的攻城椎上来了,正在冲击城门,甄随已然率部分壮勇下城守护。裴该想了一想,便召文朗进来,吩咐他:“卿可率弩手前往,防止胡兵入城。”倒不怕真把胡兵放进来,问题若是城门告破,而守兵不溃,恐怕己方虚实很快就会露馅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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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勋想要城壁、城门,同时攻打,使城守方首尾难顾,捉襟见肘。想法很好,可惜缺乏详细的计划,主将的关注重心一旦从城壁转向城门,登梯蚁附之势立刻就疲软了下来。甄随敏锐地意识到城上已无凶险,于是留下一半人继续充当“救火队”,他领着其余人等就直奔城门而来。

城门前有一名队长领着本队百余人,正在搬运石木、土包,准备随时封堵城门。甄随摆手道:“先不必堵,贼若破门,老爷便在此处求一场好杀!”话音才落,就见文朗跨着高头大马,领着百余人疾奔过来,甄随不禁大叫道:“都督使我救护城守,何干汝事?竟敢前来抢功么?!”

文朗冷着脸回答道:“正乃都督使我率弩手至此,严令不得使胡贼踏入城门一步。”

甄随连连摆手:“且退,且退,此处有我,何必暴露弩手?若我实不能御贼,汝再上不迟!”

文朗平素仗着是裴该的部曲督,虽然手下人马数量不多,却总觉得要比其他营督高上一头,惯以白眼斜看同僚,但他唯独不敢招惹甄随——那家伙是真蛮啊,只会用拳头讲道理!一旦起了冲突,这又不是阵前搏杀,肯定不骑马,不使兵器啊,而论步下空手肉搏,我还真没有赢他的把握……

因此眼瞧着甄随疾言厉色,文朗遂不敢再上前,只得命所部弩手距离城门百步之遥,利用民房做掩体,暂且蛰伏下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已遭六七次猛撞,城上的弓箭、木石,很明显起不了什么阻遏效果。成皋城壁既然不足三丈,城门自然更小,高止丈半(约米),宽则三步(约米),仅容两车并行而已。两扇城门虽然完整,但历经风雨,表皮漆褪,斑驳陆离,内中恐怕也有了不少的蛀洞了,恐怕再遭三五下重击,便会告破。

其实攻城椎未必能把整扇城门都轻松凿烂,主要受力的是如人手臂般粗的木门闩,一旦闩断,自然门开。理论上防堵城门,就须得以木石加固城门内侧,尤其是门闩部位,再使兵卒用人力牢牢顶住。然而甄随却命那名队长领着兵暂且退至一旁,先不必堵门——老爷在城上杀得不过瘾,正好趁此机会疏松疏松手脚。

他摘下身背的大弓,虚搭上箭,凝神戒备。果然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响,连脚下的地面都震颤不止,随即“咔”的一声,门闩从中折断,两扇大门左右分开。不过攻城椎之力泰半被门闩吃去,故此城门仅仅豁开五尺多宽而已。

甄随当即满弓劲射,他距离那些撞城的胡兵还不到二十步,真正连瞄都不用瞄,一箭正中率先一名胡军勇士的面门——身旁兵卒所举盾牌都防着城上,并未遮挡正面。那人当即仰天而倒,也就眨眼之间,另一侧当先的勇士同样中箭身亡。

甄随带了四十多人过来堵门,是他挑选的壮勇,自然人人擅射,当下乱箭齐发,将胡军勇士射杀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人再也扛不动攻城椎——主要是前面的人都倒了,重心不稳——那巨木便即尖头朝下,撞落尘埃。

不过旁边遮护的胡卒也全都反应了过来,一些人急去推城门,另一些挺着刀盾便往城门里冲。甄随弃了弓,暴喝一声,挺刀扑上,刀随身走,一名胡兵当即栽倒,硕大的头颅带着血光,直朝空中飞去……

甄随冲上去之前,倒不忘先招呼一声,缩在旁边的那名队长得令,急忙率众跟进,但他们并不参与厮杀,只是群策群力,从内侧牢牢顶住城门,不使城门大开。中间五六尺宽的门缝,仅容两三人拥挤而入罢了,甄随所部勇士都不必上前,眼睁睁瞧着自家营督一人一刀,堵在城门口杀得是逸兴遄飞。

但很快就不行了,旁边登梯的胡兵见到城门告破,陆续蜂拥而至,人挤人、人搡人,一起来推城门。城门内侧空间有限,那名队长的部下也仅仅半数挤得过去而已,逐渐的难以支撑,城门越开越大,妄图冲进城来的胡兵也越来越多。甄随的部下陆续加入战场,甄随趁机退后数步,换了柄刀——先前的刀刃上已然全是崩口了——然后猱身再上。

城外鼓声越来越急,城门前伏尸越来越高,后来者完全是踩着同袍的尸堆向城门里冲。甄随已然满身是血——不清楚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却仍高呼酣战不退,但他身旁壮勇却也已有多人或死或伤。文朗在后面瞧着满手都是冷汗,急命弩手上前,发弩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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弩这种古老的兵器,总体而言可以按其规格,分为三大类。第一是手弩,与弓相同,都是以臂力张弦(上滑轮乃至齿轮的机械弩另说),相较弓箭而言,射速慢、射程近,唯一的长处是拉开后不必急于击发,可以较长时间瞄准;第二是床弩,可多人张弦,威力巨大,在这年月就属于战场大杀器了,不过准头完全无法确保。

在手弩和床弩之间,还有仍靠单人之力,但不止于臂力的中型弩,比方说腰张弩、膝张弩和蹶张(用脚开)弩,除了射速更为缓慢外,其威力、射程,已然凌驾于普通步弓之上了。

汉代极重弩,甚至开发出了“连弩”——真不是诸葛亮的原创,他只是一个改良者而已——以强弩加车乘,列阵以破匈奴骑兵,居功甚伟。不过到了南北朝之后,骑兵对战规模加大,因为中型弩不便于马上施放,这才逐渐衰落。

晋代应该是弩兵的最后辉煌期,然而裴该无论在石勒军中,还是在晋军中,都很少见到弩。他在徐州的时候就打算多制强弩以破敌,然后才发现,敢情中型弩的造价几乎是普通弓的两倍,甚至更多……我说怎么军中不多见呢,西晋强盛时,估计弩是不少的,经过长期战乱,逐渐毁坏,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伙儿全都穷,再没余钱用来造新弩啦……

好在徐州余钱虽然不多,也还有一些,可以任由裴使君糟蹋几千贯来做实验。裴该不但组建了一支伪“具装甲骑”,还制作了百余具蹶张弩来装备自家部曲。今日他正是害怕城门一旦被破,乱战之中,弓箭不敢发射——太容易伤到自己人了——故此特意派文朗带着强弩出来,方便瞄准,好在混战中杀伤敌兵。

文朗一声令下,原来埋伏在各处的弩兵便即矮身蹿跃而前——其实他们即便不动,射程也足够了,但距离若远,即便是弩,也很难保证准头——一直到距离战团约摸三十步远的地方,这才脚踏上弩,搭矢,然后各自寻找目标。第一轮弩射,就把正在与甄随等人搏杀的十多名胡兵射得有若刺猬一般。只可惜射速太慢,倘若分成三轮,连续发射,估计当场就能将胡兵压出城外了。

终究文朗不是专门指挥弩兵的,更不知道何谓“三段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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