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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建兴三年、汉嘉兴五年十月,神州大地上霹雳一声,惊雷落地,舟骑疾驰间,将一个重大的消息纷传各方,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晋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琅琊王司马睿调动兖、豫、徐、扬、荆、江六州兵马,集军十四万,以东海王司马裒为征北都督,祖逖、裴该、陶侃、戴渊等为将,誓师北伐,以复故都,修复山陵,并救援长安。
消息传到长安城内,晋愍帝司马邺不禁喜极而泣:“阿叔终于起兵了,要来救朕了!”
可是执政的骠骑大将军、左仆射索綝索巨秀却当头给皇帝浇了一瓢凉水:“陛下切勿轻信其言。琅琊王割据江左,致力于并吞江南,不从王命已数年矣,此前屡屡被诏而不发兵,何以今日幡然悔悟啊?且江南兵少力弱,荆、湘流贼之乱迁延难平,何有余力发兵十数万北上勤王?臣料不过虚应故事耳。”
司马邺听了这话,不禁瞪大双眼:“索卿以为,叔父并无救援长安之意么?十四万兵或是大言,七八万卒总是有的吧?”
索綝冷笑道:“第五盛长才为裴文约所擒、王处仲所害,难道陛下还奢望于江东么?司马裒黄口孺子;裴文约书生耳,且徐州兵不过数千;陶士行于南方卑湿处提水师,或有所长,中原驰骋,本无干才……我料北伐主力,唯祖士稚之豫州兵而已。然前此祖某兵至于郏,虽破刘粲,折损亦重,岂未及半岁便有重来之力?不过琅琊王欲以此要名,招揽中原士人前往建康罢了!”
他分析得倒也头头是道,但如此一来,不仅仅愍帝,在座公卿全都惨然色变。司徒梁芬连声问道:“似此则如何处?”
索綝双手一摊:“还如何处?关中事,唯我等关西人才能为陛下分忧。前此臣已攻杀赵染……”其实胡军大将赵染只是被他率军击败而已,不久后为麴允部所射杀,索綝老实不客气地就把功劳归于己身了——“刘曜胆寒。今琅琊王既以北伐惑人,或者胡贼将抽调刘曜兵马,集于河南,趁此机会,敢请陛下敕南阳王速速来援,臣与麴大将军并力击破之,乃可免长安被围之厄!”
等到从朝堂上下来,侍中宗敞靠近索綝,压低声音问他:“大将军适才所言,果然否?南军能否进入河南?是否要命宋平东东出,与之呼应,或可多牵绊一些胡贼的兵马……”
索綝轻轻摇一摇头:“我适才对陛下所言,半真半假。其真者,琅琊王必非诚心以救长安,北伐所部未必有五万之数;其假者,若彼等侥幸在河南战胜,岂无呼啸而西之理?然恐不是来救天子,而是来劫天子!岂可命宋哲东出,使东夷得势?!”
宗敞劝说道:“大将军,今刘曜已破冯翊,呈高屋建瓴之势,威胁长安,大将军身负都督宫城诸军事重任,必不可远离,麴大将军独木难支,可能却敌否?一旦变生不测,天子将落于胡虏之手,当此危急之际,又何云东夷啊?除非大将军能与南阳王捐弃前嫌,合兵以御胡贼……”
索綝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我也欲与南阳王戮力同心,奈何彼心不同我心……若南阳王肯自下邽东进,入关勤王,前事皆可不论。”先得司马保向我低头,然后才能谈得上同心对敌!
宗敞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想再劝,忽见一名尚书满面惊惶之色,一路狂奔,迎面而至。索綝呵斥道:“宫城之内,安得疾奔,毫无礼仪?究竟何事惊慌?!”
那尚书奔至近前,朝着索綝深深一揖,气喘吁吁地回复道:“西面来人传说,南阳王遣军断绝陇道,关西各处输供的粮秣物资,皆已被他截留自用了!”
索綝闻言,浓眉一竖,双目圆睁,真正是怒不可遏:“竖子,焉敢如此大胆妄为,彼欲将天子活活饿杀不成么?!”宗敞连跺脚带转磨,连声说:“如何处?如何处?”索綝恨声道:“即天子归于东夷甚至受掳于胡贼,我也不能使南阳得利!”
随即转过头去关照宗敞:“卿速为我书奏两道,上呈天子:其一召凉州张安逊率军入京勤王,使其破陇道之断,我许……许他三公之位,列侯之封!其二致信祖士稚,命其直向洛阳,以分胡贼之势,若能成功,可以兖、豫、司、冀四州都督许之,且进位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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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汉都平阳,呈递到相国、大单于刘粲的案头。
自从去岁以来,汉主刘聪便将国家政务全都托付给了儿子刘粲,自己躲进后宫去拼命造人。但即便如此,相关这种军国大事,刘粲也是不敢独断专行的,必须得去向刘聪禀报,于是急忙召来亲信、中护军靳准,先商议出了一套大致方略,然后并肩入宫。
才进禁宫,就被人当面拦住,刘粲认得,乃是刘聪宠信的中常侍王沈和宣怀。两名宦官毕恭毕敬地向二人行礼,刘粲就问了:“陛下何在?”
王沈始终维持着一副笑脸,就好象戴了张小丑的假面具似的,当即答道:“在与皇后们饮酒。”刘聪有一大堆皇后,初登基之时,册立王妃呼延氏为皇后,呼延氏病逝后,改以靳准之女靳月光为后,然后某天一高兴,改靳皇后号为上皇后,又封贵妃刘氏为左皇后,靳皇后之妹靳月华为右皇后……但这还不算完,他一辈子先后册封过七名皇后,同时在位者四人,其中甚至包括王沈和宣怀的养女,此外追封为后的还有三个……
刘粲命王沈、宣怀速速通传,说我有军国重事要禀报陛下。宣怀凑近来,谄笑着压低声音问道:“未知是何等事啊?还望大单于先透露些消息,免得陛下问起吾等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聪如今深居后宫,轻易不见朝臣,内外文书、诏命都由王、宣等常侍传递,所以论起什么国家大事来,皇帝不问朝臣,却先咨询宦官们的意见,朝中都已司空见惯了。刘粲闻言,却也不恼,转过头去对靳准使了一个眼色,靳准便即凑近去,低声把建康政权誓师北伐的消息大略解说了一番。
王、宣二人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晋人十数万大军来侵,不知该当如何抵御?大单于可有腹案么?”
刘粲一撇嘴:“号称十四万,据某算来,最多也就五六万而已,且必无救援长安之意,不过司马睿欲要名耳。只有豫州祖士稚的是劲敌,此前在辰亭、郏县,王师两度败绩,军中闻得祖字,个个胆寒,恐在河南地将有一场恶战……不知陛下可肯御驾亲征否?”
王沈摇头道:“前此陛下于宫中乘马,因御体沉重而堕,乃说:‘天不欲使我复征战么?幸好我有相国与始安王在,可无惧晋虏。’——若陛下不便亲征,理当大单于率军抵敌了吧?可有必胜之策么?”
刘粲阴冷地一笑:“我欲使他人先当其锐,然后我再乘敌疲敝,自然可胜。”
宣怀低声问道:“不知大单于属意于哪一个啊?西面,还是宫中?”
靳准代替刘粲回答:“先去其近,远者再徐徐图之不迟。”
王沈、宣怀同时稽首:“吾等知之矣,必为大单于助言。”然后说您请先等一会儿,我们这就进宫去向陛下通传。
时候不大,刘聪便召刘粲、靳准觐见。二人拱手进入殿中,只见汉主刘曜跣足踞于榻上,两颊通红,分明喝了不少的酒,已带三分醉意,他的三位皇后和几名妃嫔暂时避至榻后,敛衽而坐。刘粲眼光在几位后妃面上、身形上一扫而过,暗中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靳准首先开口向刘聪禀报军情,刘聪也不禁吃了一惊,忙问:“吾儿可有抵敌之策?”不等刘粲回答,就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如召始安王速速东归……”
刘粲忙道:“不可。”随即躬身奏道:“陛下,始安王已得冯翊,长安一望可见,此时召还,恐怕数年之功,将会毁于一旦。当敕始安王急攻长安,若能俘得晋主,臣料南军必退也。”
刘聪皱眉道:“晋主我前此已俘得一个,却不能遽定天下,今再俘得一个,果能济事么?彼等若再立,却又如何处?”
刘粲道:“若攻克长安,俘得晋主,则可代之为君者,唯建康司马睿耳。彼僻处江东,惧我大军趁胜而进,必然召还北征兵马,退守长江。皇汉乃可底定大河上下,再挥师入蜀,剿灭巴贼,则又是昔年晋与东吴对峙之象——晋灭吴,势如破竹,皇汉灭晋,亦当如是。故此始安王不可轻归。”
刘聪点点头,说你所言有理,那么若不命始安王东归抵御晋师,又该派谁领兵前往呢?
靳准掐准时机,朝着在旁边侍立的王沈、宣怀使个眼色。王沈点头会意,便即拜伏在地,对刘聪说:“老奴有一言,恳请圣明垂听。”
“汝说。”
“我皇汉以弓马取天下,先帝在时,无岁不征,无征不亲临前敌,始能摧破故晋,建基立业。陛下亦英迈雄武,力敌万夫,摧敌破阵,无不克陷。然今皇太弟已冠多年,却未尝临阵,军中将吏,多不心服,如此则何以绍继先帝之伟业,追步陛下之荣光,使皇汉混一天下?今日诚为良机,请诏皇太弟率师御敌,以长其力,且重其威。”
刘粲虽然是刘聪的长子,执掌朝纲,但论爵位他不过是晋王而已,并非储君,真正的储君是刘聪的同母弟刘乂。想当年刘渊病逝,太子刘和登基,想要诛尽诸王,结果反为刘聪所弑杀,其后刘聪就假模假式地要把帝位拱手让与刘乂——刘乂年齿虽幼,却是单皇后所生,子以母贵,比刘聪更有继统的资格——刘乂坚不肯受,刘聪这才登上皇位,并且当即册封刘乂为“皇太弟”,作为自己的法定继承人。
王沈提议让刘乂率军抵敌,因为他将来是要做汉国皇帝的,可如今二十多岁了,几乎就没上过战场,更无军功,如此怎可能服众啊?不妨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吧。
刘聪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问刘粲:“吾儿不去么?”
靳准回答道:“大单于总统内外军政大事,不可轻离平阳,还请陛下派皇太弟前往。若战事不利,大单于再为其合后,也不为迟。”
刘聪捋捋胡子,瞧瞧儿子和朝臣,又再瞧瞧身旁两名宦官,沉声说道:“本当朕御驾亲征,平灭晋寇,奈何刘琨在北,蠢蠢欲动,朕也离不得平阳……然而皇太弟终究未识战阵,贼势甚大,难保必胜啊……”
刘粲一撇嘴:“谁也不是生下来便能打胜仗的,总须历练。陛下但遣百战宿将辅佐皇太弟可也。”
“要不要召石勒自河北南下,以挠晋寇之背?”
刘粲和靳准对视一眼,心说啊呀,还有石勒,咱们倒把那羯奴给忘了……关键那家伙兼并了王弥之后,就一口气跑到千里之外的河北去了,又不肯听调,那谁还会想到他或许也能派上点儿用场啊?
宣怀偷眼瞧瞧刘粲和靳准的神情,转过头去建议刘聪:“陛下,与其命上党郡公南下,不如命其西进,威胁晋阳,使刘琨不敢妄动。否则若刘琨与南军相呼应,诚恐平阳不稳,陛下也无优游之闲暇了。”
刘聪“哦”了一声:“说得对……如此,便依从卿等,诏始安王急攻长安,石勒西逾太行以攻晋阳,皇太弟率军南下,抵御晋寇——可命尚书草诏,诏成也不必呈朕看了,吾儿自署可也。”说完话一甩袖子,意思是你们可以出去啦,别耽搁我跟老婆们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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