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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听说江东署任陶侃为下邳国内史,不禁大吃一惊。他考虑到这般能人,而且是已经威名赫赫的能人,自己是不大可能驾驭得住的。陶士行又善于抚民,真把他放到下邳,估计不出两年,这下邳国就不姓裴了——姓不姓司马,姓哪家司马,且再说。自己可该怎样应对才是?

可是瞧瞧卞壸的神情,貌似是真为自己得到陶侃这样的部下而诚心祝贺,裴该不禁脸上有些发烧。我穿来此世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平复乱世,安定百姓,改变黑暗的历史,不是为了自己称王称霸啊。之所以不留在江东跟那票官僚打交道,北渡后又任由祖逖西行,自己呆在徐州种地,只是自身理念比较特别,所以想挽起袖子来单干,避免被人掣肘而已。陶侃当不成部下,那就跟祖逖一样当盟友呗,与其让他在江东跟那些毛贼、官痞见仗,还不如拉到北方来与胡虏交锋哪!

我为什么会一度心虚、烦躁?我特么的这私心也太重了吧,该打!

当即提起竹杖来,往自己左手手心狠狠抽了一下,从而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彻底排除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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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虞胤首先到了,果然一副公子哥儿的纨绔德性,仗着自己是司马睿的小舅子,完全不把卞壸放在眼还不敢对裴该不恭,终究对方的家世太过烜赫了,不是他济阳虞氏可以相比的——即便将来他真做了国舅,家世没有三五代的积累也不可能跃入上品高门。

虞胤是带着大群家眷、门客北渡的,即便把大多数人全都留在临淮国治盱眙,自己先来拜谒刺史,身边仍然带着奴仆、部曲不下百名。但随即来拜的两位,就彻底“裸身”,不但没有家眷、部曲,就连奴仆加起来都不到十个,二人还是同车而来。

一个自然是陶侃陶士行,但另一位却并非周札周宣季——建康的令旨下到阳羡,周札上表推辞,坚决不肯从命,于是被迫只好换人。

这临时替换上来的彭城国相是豫章郡南昌人,姓熊名远字孝文。名贴递进来,裴该不禁皱眉以问卞壸:“南昌熊氏,是什么家门?”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啊。卞望之摇摇头:“得无为故楚国的公族后裔么?我从未履足江左,所知尚不如使君,使君都不知晓,我又如何得知?”

不管熊孝文究竟是何许人也,终究陶士行与之同来,裴该是不能不放低姿态,大开中门相迎的。等见了面一瞧,只见陶侃身量不高,但显得非常壮实,虽然已经年过五旬,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皱纹,鬓边也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而已——果然是见天儿搬砖的好体格,而且在原本历史上,一直能够活到七十六岁的高龄。

裴该不禁想到,倘若能把陶侃的岁数加到祖逖身上,那可该有多好啊……

至于那位熊远,年约四旬,生得是白面长须,容貌清癯,身形瘦削,大违他的本姓——这哪儿是熊啊,简直一头老山羊嘛。

裴该与卞壸盛情相迎,请入正堂叙话。先寒暄了几句,陶侃沉着张老脸,态度虽然还算恭敬,话语却相当之少——也是,不管谁才刚吃了个大败仗,被剥夺了兵权,赶到江北来,心情都不可能痛快喽。熊远则仪态端肃,神情不卑不亢,瞧上去倒不让人讨厌,但总觉得应当敬而远之。

所以寒暄过后,裴该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好问一问他们打算几时前往任所,是不是要在淮阴城中先整顿一下,也了解一下就任地的情况。熊远拱一拱手,突然开口问道:“未知使君何时与仆一并前往彭城?”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居于淮阴,为何要去彭城?”

熊远眉心微微一皱,当即反问道:“使君为徐州之主,徐州治所本在彭城,则自当与仆同往,安能久居广陵境内?”

裴该一摆手:“我今乃迁治所于淮阴也。”

熊远双眉猛地一挑:“若为抚民之故,则当上奏天子,然后可迁治所。然今使君滞留淮南,不肯前往徐州(徐州和彭城国的治所在同一个地方,即徐州城),得无畏惧胡虏,无意恢复,仅以保障淮河为念么?”

裴该注目熊远,并不回答——你丫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听熊孝文继续说道:“仆此前听闻使君与祖君渡江而北,中流击楫,立誓恢复中原,若不能则有若滔滔江水,难道都是虚言讹传不成么?如今祖君挥师兖、豫,艰难百战,以向故都,使君却安坐淮阴,止输供些钱粮——难道使君并无勤王之志?仆此番前来,本为辅佐使君,讨逆逐凶,安定社稷,倘若使君实无此意,还请相荐仆去祖君那里吧!”

卞壸一抬手:“熊君……”想要帮忙裴该解释,却被裴该摆摆手,给拦住了。裴该上下打量这位熊孝文,缓缓地问道:“不知熊相有何所长?可能骑劣马、挽强弓,驰骋疆场,摧敌破阵么?”

熊远摇摇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能。”

裴该心说我就知道你不能,你身子骨那么弱,从前我也没听说过你有过什么武名,口气大得很,其实都是虚言——“然则熊相志在恢复,不知可以做些什么?若我荐熊相于祖君处,又当如何开口?”

熊远想也不想,便即答道:“仆虽不能弓马,也曾涉于戎事,可为祖君参谋,抚民安军,鼓舞士气,调度粮秣……”

裴该笑一笑,打断他的话:“若说戎事,我曾以千余新练之众,破两倍之胡虏于淮阴城下……”这话说起来有点儿心虚,但必须得腆着脸宣扬一番,否则震不住这个熊孝文——“若说抚民安军,此前蝗灾,淮北多县颗粒无收,唯我与卞守应对得法,使得淮南不受其害;若说调度粮秣,我资供祖君钱粮无数,兵源亦达数千之众。不知熊相有何事迹,可以指教于我么?”

熊远闻言,微微一愕,随即质问道:“我只问,使君是确有恢复之志呢,还是只求在淮南安治产业?”

裴该伸手朝上一指,声音洪亮地说道:“苍天在上,中流之誓,无日敢忘!”

熊孝文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倘若使君此言,出于志诚,则熊某愿为驱策——然而江左传言,使君北渡,不过为当权者所排斥,复为祖君所挟制而已,故此才止步于淮南,此前祖君西征,使君诸多托词,坚不肯从。复又勒索地方,为自家治产业,还取徐州之铜铸‘吉钱’,云:‘王氏不容我,我在淮左,异日必富过江左,即石季伦(石崇)亦无可比拟也……’”

裴该一翻白眼,心说我哪儿说过那种话了?就听卞壸插嘴道:“使君屯粮铸钱,都为守牧徐州,为祖君后援,非为自家置产业。卞某久在使君左右,自能明其心志,熊君休要听信乡野间的妄言啊。”

裴该一摆手:“不是乡野间言,恐是王……庾元规谮我!”

自从北渡以来,裴该跟江东的联络就没有中断过,不仅仅与裴氏几乎每个月都会通一回消息,而且跟向来相熟的比方说卫氏、柳氏、杜氏,以及值得恭维的琅琊王氏诸人,乃至江东几大豪门,也都有书信往来,江南发生什么大事,朝野间如何评价自己,相关情报搜集了不少。他知道有很多人猜忌自己、嫉妒自己,不过对于执政的王氏来说,既然他已经大致摆平了王导,又多次向王敦上贡,相对不和谐的声音要少一些;只有庾亮和刁协那俩货,始终都在王导面前说自己坏话,建议把自己召回建康去,当尊佛爷给供起来。

无论庾元规还是刁玄亮,将来都会成为一国执政,目前能量却还不足,所以他们暂且说服不了王导,再加上有王敦帮忙扛着,就算王导也不便刚愎自为。所以裴该不便直接指责琅琊王氏,就把矛头指向了庾亮。

反正那家伙冷口冷面,除了王导外,江东也没几个人真心喜欢他。

就听熊远质疑道:“庾元规虽说忌刻了一些,却并非诳言谮人的小人……”

裴该冷笑道:“庾元规之志,只在江左,便一粒粮流至江北,都如同剜他心头肉一般。彼本无恢复之志,因循苟且,不过乡愿而已!”其实他这评价对庾亮并不公平,但问题人比人气死人,哪怕庾亮真有匡复社稷的宏图大志,具体做出事来,你怎么跟祖逖比?你甚至没法跟我比,好歹我还过了江了!

“我不信彼等在江左,就从未说过祖君的坏话?”

熊远仍然杵在那里,却问:“既然如此,使君为何不肯居于徐州,而要止步于淮阴不前?”

裴该撇一撇嘴:“我非止是徐州刺史,亦为青徐都督,所部万众……”其实就算加上屯垦兵都没有那么多,除非把可以临时动员起来的四郡国地方武装全都算上,那估计两三万都有了,只是这么说显得威风一点儿啊,若说我“所部数千之众”,会觉得很没有底气吧——“此前在广陵安抚百姓、收拾流民、巩固城防、开垦荒田,有了经年之储,始能进取临淮、下邳、彭城三郡国。而今三郡国民生未复,收获仅可自给,城池毁败,道路失修,如何供应大军屯驻?我若往彭城去,难道要从广陵千里迢迢运粮资供吗?恐怕一斛谷,要有六斗消耗于途中……”

其实裴该这不是真心话,他手底下胜兵也就那四个营、两千人,彭城郡勉强也还供应得起,就算从淮阴运粮过去,也用不着消耗六成之多。关键他当初是以镇守淮南为名,才得以渡江北上的,这领着兵跑远了去转一圈,打打草谷尤有可说,真要是直接驻扎在淮北,王导他们不会起疑心吗?裴该目前可还没有跟江东正面对扛的实力哪。

所以现编了一套理由,来堵熊远那张嘴。随即裴该故作慷慨激昂状,大声说道:“若卿等能恢复治下生产,使足大军所用,我即刻北上,直指青州,饮马黄河,岂止徙居于彭城呢?!”

发言豪言壮语,他瞥一眼跟旁边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不肯说话的陶侃:“陶公以为然否?”

陶侃拱拱手:“不敢称公。”转过头去对熊远说:“我等既至徐州,当受裴使君之命,使君说什么,那便是什么,臣下不可妄言君之非也。”

裴该心说你这是什么屁话啊,不肯帮腔也就罢了,皮里阳秋的,这是在嘲讽我吗?!

熊孝文瞧瞧陶侃,又再看看裴该,突然间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堂堂陶士行,竟然颓唐至此,则建康之事,亦不必多言也。”说着话双膝一曲,重新坐了下来。

裴该心说你什么意思啊,我说了老半天了,你究竟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其实你信不信的都无关紧要,我都还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本来没必要费唾沫星子来为自己辩白,只是瞧你那德性,仿佛后世网络上的键盘侠一般,嘴里说得大义凛然,其实没啥本事,我瞧着就来气,不由得才多白扯了几句……

心里话说,倘若这个姓熊的不是跟陶侃一起来的,我不清楚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就直接把他给打出去了——让建康换个人过来!

“熊相还要我向祖君推荐卿么?”

熊远轻轻摇头:“仆意先往彭城,守境牧民,以观使君真意——还望使君毋忘今日所言。”饶你说得天花乱缀,我终究不能光听你的话,还要看你的实际行动才成啊。

裴该不禁气结,当即就打算送客。卞壸瞧着气氛不对,赶紧开口打圆场:“二位远来,未必熟悉徐州之事,若有疑问,卞某可为解说……”

裴该一摆手:“耳闻不如目见,多说何益?”明显刺儿了熊远一句——“二位但至任所,自能明了辖下之事。但不知下车伊始,打算做些什么哪?请教,若要理民,何者为先?”

熊远大声回答道:“当使民知礼仪!”

裴该心说这就是书呆子的浑话!不去理他,只注目于陶侃。陶士行想了一想,回复道:“使民当以时……”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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