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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从来没有想到过,两千年前竟然会有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年轻官僚,但对于这具躯体的亡父,倒是在穿越前就有印象。基本而言,晋武帝司马炎留给他儿子的尽是一票既腐朽又无能的官僚——当然还有很多野心勃勃,但能力与其野心绝对不相衬的藩王——只知道搜刮民财、排除异己,对于治国基本上拿不出什么正确的方略来。

其中若说特例,那就只有三个人:张华、裴頠和贾模。贾南风擅权的时候,三人共同执政,勉强维持住了八年的太平时光。不过若比起从前和此后的各朝代名臣来,这仨货也只是普通政客罢了,勉勉强强可以类比五代时候的冯道,都是在贵族和军阀们的屠刀胁迫下,费尽心机也只能保证官僚体系不彻底崩盘而已。

治政或可与冯道一比,至于做官、全身,那就拍马也追不上啦。人冯道好歹能得善终,张华、裴頠却最终还是倒在了野心家的屠刀之下……贾模运气比较好,早几年就忧愤病死了。

没想到石勒今天却说:“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裴该心说那种货也就是锉子里拔将军,真没什么可敬重的。好在灵魂已换,那并不能算是他真正的老子,否则怕是会当场脸红。

石勒紧盯着裴该的一双鹰眼微微一眯,继续问道:“而今,汝军为我所败,国家祸乱,眼见得倾覆在即。我问起缘由,王太尉却说不干他的事——裴郎以为如何?”

裴该瞟一眼坐在石勒旁边那个冠带尚算整洁,约摸五十岁上下的白面男子,心说果然这个就是王衍了。随即把目光再度移向石勒,大声说道:“王衍误国乱政,公卿尸位素餐,我等亦皆无能无谋者也,乃至于此。国家丧败,肉食者谁能辞其咎!”

石勒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手捻卷须,仰天大笑。等到笑够了,这才转向满脸尴尬的王衍,厉声喝道:“裴郎所言是也。想公少壮登朝,名闻四海,身居宰执之任,怎么倒说并无宦情,从不想做官?天下闹到这个地步,怎么还有脸说不干汝的事?”当即命左右将王衍等人全都驱赶到帐外去了。

等到大帐中光剩下了一群胡人和一个裴该,石勒略略放缓一些语气,探首问裴该道:“晋之王侯公卿,尽皆不如尊先君成公,而今被我所俘之人,亦皆不如裴郎。裴郎可肯降我,得免一死吗?”

听到“得免一死”四个字,裴该脸部肌肉不禁一抽——要不要答应他呢?要不要尝试着“曲线救国”呢?

可是细想一想,自己要是个领兵将官,还能尝试“曲线救国”,先假意降了胡,找机会再背后捅一刀子——类似例子,两晋十六国之际简直是满坑满谷,不见得就会留下什么恶名。可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啊,即便降了石勒,他肯留自己一命,那也必然给拴在身边做参谋,自己要找什么机会捅刀?难道吃宴请的时候试着拿餐刀插他?

天人交战,只在瞬息之间,裴该很快就从对生的渴望中努力挣扎出来,大声回答道:“我绝不肯降,唯死而已!”

石勒微微一皱眉头,耐着性子继续劝说道:“晋主失德,天下纷乱,我从先帝(汉主刘元海)起兵,本为顺应天意,吊民伐罪。汝父子虽食晋禄,成公一心为国,却为奸佞所害,也算是报答过了晋主之恩吧。裴郎年纪尚轻,前途尚远,难道就不留恋人生吗?为什么坚决不肯降我呢?”

裴该撇嘴冷笑道:“诚如君言,晋主失德,诸藩自相残杀,这样的晋朝,我耻食其禄!然而汝等却假天意为名,蹂躏中原,毁败田亩,杀戮士民,汝的锋刃之上,不知道膏了多少无辜的骨血。若说晋主率兽食人,汝等则是外皮若人,内心实为豺狼虎豹!如今胡人与中国仇深似海,我就算死,死也是人,又怎肯降于禽兽,为虎作伥呢?!”

石勒听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浓眉倒立,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叉将出去!”先前那两名胡卒扑将上来,就把裴该硬生生给拖出了大帐。裴该还想怒斥:“我自己能走,何劳叉也?”可是终究浑身乏力,话还没能出口,才挣扎了两下,人就已然身在帐外了……

赶走裴该之后,石勒忍不住又狠狠地拍了一把桌案,然后才转过头去,询问他的爪牙孔苌:“似王夷甫等人,我行走天下那么多年,就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货色——有必要留下他们么?”孔苌一撇嘴,回复道:“彼等都是晋国的王公,终不肯为我所用,何不尽数杀却?”石勒犹豫地问道:“唯裴郎与彼等不同,难道也要杀了么?”孔苌一挑眉毛:“裴某欲为烈士,明公便让他成为烈士好了,所谓求仁得仁……”

石勒点了点头,可是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王夷甫终究是天下名士,还有那些晋国的王公,不可以让他们见血……”

就此定下了当晚趁着夜色昏暗,将所俘晋朝公卿百官尽数杀死,至于诸王公,则干脆推倒墙垣,直接把他们给埋了,也算赐给一个全尸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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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目前晋官当中,也就只有裴该一人不占自明、不问自知,了解这个计划,其他家伙还都在做着全身而免死的清秋大梦呢。甚至当裴该被从大帐中“叉”出来以后,王衍还戟指着责怪他:“汝少不更事,以致触怒了石公,倘若石公杀汝,我将有何面目去见令兄呢?”

裴该气得都笑出声来了:“竟然尊称胡贼为公,我真耻与汝等共戴天壤。汝还顾虑家兄么?我恐汝毫无面目以对天下人也!”

旁边立刻有人呵斥:“文约,不得无礼!”

裴该气哼哼地道:“无礼?礼岂是为禽兽所设的么?岂是为汝等衣冠禽兽所设的么?”想想文诌诌的实在不过瘾,干脆用后世的语法破口大骂:“想做狗都没人要,想做汉奸都巴不上主子的杂碎!我x你xxxxxx!”

好了,真是“过把瘾就死”,我穿来此世两天,也勉强可以就此无憾地阖上双眼了吧。

王衍等人听不懂裴该在说些什么,但还是被他怒目圆睁、唾沫星子乱喷的形貌给吓着了,不禁踉跄后退。随即众人议论纷纷:“裴文约是真的疯癫了啊……”

王衍还挺迷糊,问左右道:“他是在骂我‘汉奸’吗?这个……说反了吧,我如今还不是汉臣,怎么也不可能当汉奸啊。”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明确的民族意识,更没有“汉族”的称谓,人一般都指地为称,指国为称,至于王衍,他可以算是晋人,或者中国人——这里的中国,乃是中原之意;相反石勒作为胡汉的臣子,倒可以自称说我是汉人。王衍那意思,我是想投降啊,我是想当汉人啊,这不对方还没有明确表态同意呢嘛。我怎么就“汉奸”了?

有人装模作样地还给解释:“想是裴文约欲将王公比作背汉而降匈奴的中行说和李陵了吧……”

王衍摇头:“中行说乃是自行背汉,怎能与我相提并论?至于李陵,也是兵败无奈而降,倒是勉强可以一比……”

先前给解释的那人也不知道是好意是歹意,是不是趁机嘲讽,接下来这个就肯定是在拍马屁了——“李陵归降匈奴,单于妻之以公主,封之以王爵,而以王公的声望,海内知闻,又岂是李陵可比?汉国必当重用王公,说不定也有封王的希望啊。”

王衍装模作样捋捋胡子:“但得保全残生足矣,岂敢有这般的奢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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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喝退王衍之后,气力用尽,不禁腿脚一软,摔跌在地。随即耳边就隐约传来了这些对话,听得他是哭笑不得,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从王衍那混蛋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只可惜没有那么大力气了……不过想想,自己既然硬了一回,那就干脆硬到底——反正也不用强撑多长时间啦——于是挣扎着端正坐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目四顾。

既然得来此世一遭,又怎可不仔细观察,把这后世无人能够亲眼得见的历史场景牢记心中呢?哦,原来晋人的衣冠是这样的,原来胡人的兵器、鞍具是这样的……见到正在使用的实物,果然与书上的绘画,甚至博物馆藏的发掘品都不尽相同……

可是突然间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怆感袭来心头,鼻子不禁一酸,眼圈有些泛红。他提醒自己,不能落泪,千万不能落泪,否则胡人还以为自己其实惧怕死亡呢……干脆阖上双目,再次尝试着去理清头脑中混乱的思绪。

就从自己这具身躯所属的裴氏家族开始回想吧。河东裴氏,那也是魏晋之间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了,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自己的老爹名叫裴頠,是西晋著名的哲学家,与张华齐名的重臣;祖父名为裴秀,乃是古代史上著名的地理学家;自己是老二,貌似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王衍刚才也提到过的——字为道文,名叫啥来着?裴嵩还是裴崇?

要说裴氏家族的人口原本不少,只可惜在“八王之乱”中,跟自己老爹那样身首异处的相当之多,余皆飘零星散。隐约记得,裴頠死的时候,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忘记是谁劝了劝当时的刽子手司马伦,最终把裴頠两个儿子改成了流放带方郡。可是还没等走到地方,司马伦就事败被杀了,于是恢复裴頠名誉,把兄弟二人又给召了回来。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呀!哦,世上本没有“早知道”,而且那时候这具躯壳也不归自己管……

裴该就这么着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绪,枯坐冥想了一整天。其间偶尔张开双目,观察周边境况,见到王衍等人因为腹内饥饿,竟然还腆着脸推人出去向胡将乞食。石勒倒也真沉得住气,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宰掉这票没用的家伙了,却还是遣人送来了清水和粗面饼。

裴该也觉得肠胃一阵阵地搅动,饿得差点儿连正坐都无法完成。但他不愿意去乞食求活,面对那些衣冠禽兽的无耻表情——那些人看他的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个疯子,甚或看一个死人,都尽量离他远远的,仿佛胡人最终只会杀死他裴该一人而已,仿佛只要凑近他便难免同死,只要避开他便可得生一般。

每当看到这种眼神,念及对方的心思,裴该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即便是苦笑。

红日逐渐登顶,然后又缓缓落向西方,几名胡卒跑过来呵斥,把晋官们全都赶到残破的城垣底下去。裴该也被迫起身,拐着已然酸麻的双腿,缓缓踱去,但他还是本能地尽量坐得离墙垣远一些。直到坐下以后,才恍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太过无益——以自己的身份,应该是要餐项上一刀,混不到全尸的,坐近坐远,那又有什么分别了?只是一旦坐下,浑身发软,却再也站不起来啦。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晋官们蜷缩在墙垣下窃窃私语,猜测自己的前途。每个人都躲得裴该远远的,身周五尺之内再无旁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但裴该总忍不住去瞧天色,去关注附近胡人的动向。终于,他发现百余名胡人明显有组织、有分配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拢过来,在距离墙垣大概六七丈距离的时候,几乎同时止步,并且纷纷从肩上摘下了马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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