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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自范伸天亮时去了姜家,侯夫人便开始翘首以盼。

之后虞老夫人,一堆子的三姑六婆,个个都到了场,坐在正屋里候着接亲队伍。

几个图热闹的小辈,时辰一到,都挤到了门前去观望。

正午时,半月不见的日头,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了那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皑皑白雪上,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虞家的几位表姑娘,被二房三房屋里的小娃拖着,一并立在了门口往前张望。

巷口里的锣鼓声一响。

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一把,梅姐儿被挤到了外围,待稳住脚跟后,抬起头来,头一个瞧见的便是坐在马背上的范伸。

鲜红婚服下的那道身影,只灼人眼。

贾梅的目光一时呆愣,来长安城之前,娘亲便同她说,看看她有没有那个福分,嫁进侯府。

来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侯府的世子爷,当朝的大理寺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侯府当日,她便如愿地见着了人。

侯夫人身边的云姑领着她去院子里安置,恰巧碰上了正要出府的范伸,她站在长廊上,隔着对岸,远远只瞧见了个身影,

素黑色的官服,脚步如风。

满身的威风。

她回头问了一声云姑,“那是?”

云姑笑着道,“是世子爷。”

她心头霎时突突几跳,暗里已经有了几分欢喜。

当日侯夫人回来,告诉了她和娘亲,世子爷已同姜家许亲。

那样高贵的人,本就不该是她所妄想,之后的那场晚宴,她没有忍住抬起了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样英俊的人。

男儿该有的高贵和气概,全在里头。

怎能不让姑娘喜欢。

娘亲看穿了她的心思后,便问了她的意思,“咱们这等身份,想要嫁进高门当主母,怕是难了,你若当真喜欢,等这场亲事过后,我同你姨母提提,做个小也好过你回到扬州那小地方,

一辈子当只井底之蛙来得强。”

侯夫人让她们不要看中门户,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了。

娘说当年她同爹爹许亲时,侯夫人还曾准备同一家商户说亲

谁能想得到,几十年过去,侯夫人凭着高嫁,一举成了人上人,活出了人人都羡慕的模样。

爹爹走后,也并非是娘亲不愿嫁。

而是没有一个能入眼的。

二嫁还带了个女儿,能嫁的也只是些穷酸人家,倒不如一辈子不嫁,还能捞一个忠烈的名声。

至少旁人唤起来,还是秀才夫人。

虞家舅舅虽有三品官员,但她到底是姓贾。

娘亲同她说的那番话,她赞同。

她这样的身份能嫁入高门,只能为妾。

是以,她点了头。

然如今亲眼见着那顶大轿,被世子爷风风光光地接了回来,心头不免又开始羡慕起了那姜家姑娘。

谁又不想被世子爷那样的人物,亲自接来侯府。

谁又不想走一回侯府正门。

那姜家姑娘,怕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也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梅姐姐,发什么愣呢。”贾梅的胳膊被虞家表姑娘一拽,“咱赶紧去婚房占个好位置,待会儿好生瞧瞧表嫂子”

今儿的侯府人山人海。

几人从那人群堆里刚挤回来,门口的人也齐齐地开始往里散。

喜轿落在了正门。

两位婆子立马拿出了一卷红毡,一人握住一边,卯着腰从门口一直铺到了正厅。

高门高户里的规矩多。

射箭,过火盆,跨马鞍

礼节甚是繁琐。

侯夫人一直忧心着姜姝的身子骨,喜轿一进府,便派了云姑去瞧着,“要是情况不对,就省了那些规矩,先领进来拜堂。”

云姑点头。

走过去时,姜姝已经被范伸牵出了喜轿。

一根红色绸缎,中间绑成了一朵红艳艳的喜红大花,两位新人一人

牵着一头。

姜姝的身子骨倒还好,耳朵有了嗡鸣,听了一路的锣鼓声,到了侯府,又是人声鼎沸。

一场礼节下来,多数时候也没听清司仪说的是什么,只管跟着范伸。

侯夫人坐在高位上,远远地瞧着,到底没忍住,鼻头泛了酸,转过头同身旁的范侯爷颤声道,“咱们这是捡了个便宜。”

范侯爷没说话,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侯夫人的声音一瞬哽塞,“侯爷,我好怕,好怕有一天,咱什么都不剩”

范侯爷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儿媳妇都讨回来了,还有何忧心?”说完又温声道,“大喜的日子,别想那些”

侯夫人忙地点头,背过身,干了眼角的泪。

等到两位新人跨完火盆,到了跟前,侯夫人又是一张欢喜的笑脸。

司仪一声三叩首,周遭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一对新人。

侯夫人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姜姝那一弯下去便起不来。

好在一切顺遂。

礼成后,侯夫人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嘱咐云姑,“呆会儿你拿些碎银将那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别由着她们闹”

云姑转身去备碎银。

范伸将人送到了门口,手里的红绸便往喜婆手中一递,转过身正欲赶去前厅宴席。

没走几步,迎面又遇上了侯夫人,“你干嘛去?”

范伸还未来得及答。

便被侯夫人拖着胳膊往回拽,“这盖头还未揭呢,外头那些宾客,用不着你管,有你堂兄堂弟应付着,比你自己过去强,你要是在,今儿那宴席八成也热闹不起来”

范伸:“”

“世子夫人身子弱,这一路怕是累的不轻,你早些进去揭了盖头,帮她取了头上的凤冠,也好让她轻松会儿”

范伸盯着侯夫人紧张的神色,不慌不忙地道,“母亲放心。”

死不了。

世子夫人不

仅活蹦乱跳,还能上房揭瓦。

侯夫人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完,又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了过去,“从今日起,你就是有家事的人了,往后你院子里的账务,就该你们小两口自己掌管,待会儿去洞房,你将钥匙拿给世子夫人,这也是我侯府的规矩,为的是今后两人能一条心,一生和睦。”

侯府的规矩,新婚夜新娘官就得交权。

所有的账目都得报给新娘子。

是对夫人的信任,也是告诉对方,往后得好好担起主母之责。

范伸看了一眼,没接,“她身子弱,母亲收着吧。”

侯夫人语气陡然一变,“儿媳妇身子弱,母亲身子就硬朗了?”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在侯夫人那一堆叨叨声出来之前,及时地接了过来,“多谢母亲”

“行了,赶紧进去。”

侯夫人看着范伸入了东院,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让人偷偷地将严二叫了出来。

等严二到了正院,侯夫人便交给了他一包药粉,“这东西,夜里你参半包到酒水里,拿给世子爷,能清心。”

都二十一了,才讨了这么个媳妇回来。

就世子夫人那身子骨,今儿怕是经不住他一身旺火。

得先保证了人没事,循序渐进才好。

那药粉还是上回范伸从常青法师那里专程讨来给她,少量服用能静心,“放上半包就成,不可多用”

范伸给她的时候,只说了不可多用,她也没问多用了会如何。

想着药这东西,谁又会多吃。

严二点头接过,觉得侯夫人忧虑过头,世子爷这种人,本就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哪用得着特意去静心。

那头姜姝被喜婆扶着进新房,坐在了喜床上。

只觉耳畔叽叽喳喳,全是小姑娘的声音,“表嫂子”,“四婶儿。”

姜姝一个头两个大。

在姜家,她便习惯了一个人来往,自来不喜欢应付人,如今被这么

多人围着,有些呼吸不过来。

一时埋下头轻喘了几声。

屋内的声音立马小了些。

人人都知世子夫人病弱,侯夫人护心肝一般地护着,早就有交代,不许胡闹。

姜姝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立在门口的喜婆,又突地冲着屋内欣喜地喊了一嗓子,“世子爷来了。”

哄闹声顿时比适才更甚。

姜姝的耳朵发麻。

低头闭上了眼睛,候了半晌,周遭的声音又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姜姝睁开眼,从那盖头底下刚看到了一双筒靴,头顶上的盖头,便被一根金秤杆掀了起来。

光线溢进来,姜姝下意识地偏过头。

屋内一瞬鸦雀无声。

饶是见惯了新娘子的喜婆,也发了愣,单是那低眉垂眼的半边脸,已足以让人惊艳。

贾梅被几个姑娘挤在边上。

眼睛紧紧地盯着喜床,盖头落下的那瞬,心猛地一沉。

一股子自卑顺着那指甲盖儿,直往掌心里掐

以往大伙儿只知道姜家姑娘身子弱,从未见其人,今日这番一瞧,倒是同侯夫人当初那想法一个样。

到底是个病美人儿。

喜婆最先反应过来,一通子美词儿,直夸的天花乱坠,站在新房外没瞧见的人,急得使劲儿地往前挤。

屋里正闹的不可开交,云姑便端着喜糖和碎银利进来,抓起一把往那门口外抛去,“大伙儿来粘粘喜气。”

一屋子的人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姑便趁机上前,将那房门一拉,吵闹声隔绝在了门外,姜姝的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不觉深吸了一口长气。

目光再抬起来,冷不丁便对上了一双探视的黑眸,“累了?”

先前满屋子的吵闹声,直接让姜姝忽略了身前立着的人。

如今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姜姝顿时醒悟,这才是她今儿夜里真正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

范伸不问还好,一问屋子里又是一阵轻

喘。

断断续续,痒人喉咙。

范伸盯着那张脸。

那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就似是他瞧花眼了一般,一瞬变成了娇羞,“我还,还好,多谢世子爷”

范伸转身搁了手里的秤杆子,回过头便盯着她头上的那顶凤冠。

纯金镂空富贵花,镶满了红宝石。

好像是挺重。

范伸念着侯夫人的吩咐,走了过去,抬起了胳膊。

然手还没碰到边儿,身下那人如惊弓之鸟,迅速地躲开。

范伸一只手僵在半空,低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姜姝的嘴角扬起了两回,才舒展出了一个笑容来,在范伸那双探究目光中,轻轻地歪了歪头,主动地将那凤冠凑到了范伸跟前,“世子爷,觉得好看?”

那凤冠上的流苏擦着她的脸侧。

肤色莹白如玉。

范伸不动声色地瞥开目光,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

僵了半天没动的手,再次落下去,迟迟没有动作。

凤冠是侯夫人定制。

做工奢华,极为繁琐,戴在头上如同长在了那头发丝上一般,毫无下手之地。

半晌后,范伸一只手整个捏住了那凤冠,用力一拽。

姜姝埋着头,本以为他是觉得那凤冠好看。

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

一时疼地眼冒金星,长“嘶”一声后,抬起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半带疑惑地看着他。

范伸眸子微闪,及时地松了手。

“疼?”

姜姝点头,“有,有点”

范伸看了一眼那被他拽歪了半边的凤冠,轻咽了一下喉咙,“我轻些,你忍着点,头冠太重,取了你好歇息。”

姜姝确实是在忍着,“嗯。”

范伸这回倒是仔细地寻了一圈,先拆了几只发簪下来。

终究还是没了耐心。

拽头一回时,姜姝咬紧了牙,忍着没出声。

第二回,姜姝依旧没出声。

范伸没见她吭声,以为她不

疼,手上一个用力,直接一把拽了下去,姜姝疼的眼皮子几抽,忍无可忍。

“你别动!”

呵斥声落下,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久久回荡在两人耳边。

屋子里瞬间死一般的沉寂。

范伸盯着自己的手背。

被扇过的地方,几道手指印,很明显地白里透着红。

那双一向深邃难侧的黑眸,似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紧紧地盯着那手背呆了几息之后,嘴角突地往上扯了扯。

目光抬头,缓缓地落向了跟前那张惊慌失措的巴掌脸上。

姜姝终于反应了过来,没敢去看那双眼睛。

急急忙忙地蹭过去,捞起了那只手,眼里满是心疼自责,“瞧我,头发扯了就扯了,疼就疼些呗,世子爷都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累着,我怎就没学着忍耐些呢,竟误伤到了世子爷”

范伸盯着她,腹腔突地一震。

姜姝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头皮顿时发麻。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解释,“这不前些日子,世子爷替姝儿求回来了那药,可能当真见了效,身子恢复后,这,这身上的功夫也一道恢复了”

说完,姜姝又忙地哈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在了那手背上,“我给世子爷吹吹”

范伸没动,沉默地看着她。

姜姝吹了两三下,便抬起了头。

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泪珠子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眼眶如风雨吹过之后泛着桃红。

无不可怜。

行,又来。

范伸瞥开目光,从她手里抽出了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先歇着。”

说完正欲起身出去,衣摆突地被人拽住。

范伸回过头,便见姜姝抱着那凤冠,手指头轻轻地剐蹭着几缕被他拽下来的发丝,委屈地唤了一声,“夫君,我,我真的疼,你别生姝儿的气好不好”

范伸神色一顿。

看了她一眼

后,视线落在了那一撮发丝上,语气这才温和了些,“抱歉,是我手重。”

“那夫,夫君,不生姝儿的气了?”

“没有。”

姜姝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那就好。”

范伸回了一个笑容给她,又才起身,“我先出去待客,晚些回,你要困了,先歇息。”

姜姝乖乖地点头,“好,我送送夫君”

范伸没理她,起身往外走。

适才一群闹洞房的姑娘婆子,不知何时落了几个核桃在地上。

范伸一脚踩下去,脚底打了滑。

姜姝兴致勃勃地起身相送,刚蹭了鞋起身,身子还未站直,“嘭”一声,额头撞上范伸的脊梁,一瞬又弹了回去。

习武之人,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

姜姝抬了腿。

范伸本也没事,不过是脚步晃了晃,谁知先是背上被撞了一回,之后便是后腰上,多了一只绣花鞋。

这次,范伸头都懒得往回转,舌尖在那腮内轻轻一顶。

他怎就忘了,她是个人精。

善用表演。

严二守在屋外半天,没见主子出来,正好奇出了何事。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拉开。

严二转过头,便见了一张阴沉如墨的脸。

严二不记得上回主子有这神色,是什么时候,好像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摆的恼怒过。

在朝堂面对圣上,在大理寺面对罪犯,主子的神色永远都是一副泰然自若。

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藏在了那双黑眸里,很难让人辨出喜怒。

唯独今日,火气有些不一样。

严二赶紧跟在他身后。

范伸从新房出来后,也没出东院,直接去了书房。

坐在了那张檀木椅上,闭上眼睛,外面的一片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然而耳边越安静,内心越起伏。

他娶的不是短命夫人,怕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如今,倒是愈发奈她不何了。

半晌后,严二小心翼翼地进来,立

在了桌案前。

伸长脖子往里一探,见范伸正闭着眼睛,脸颊紧绷,不由冒死出声劝道,“世子爷,不妨再忍些时日。”

严二虽不知道范伸同姜姑娘发生了什么,但主子这时候翻脸,一定是因为姜姑娘。

若按以往的惯例。

姜姑娘定活不了多长。

严二愈发觉得姜姑娘像极了蒋大人口中的宋家娘子。

姜姑娘原本是深闺中的姑娘鲜少出来见人。

不过是出来抓个药,偏生不巧地就撞上了世子爷,估计连世子爷是谁都没闹清楚,便被他爬了墙。

姜姑娘的点头,是真的喜欢,还是怕家人受到连累。

谁也说不清。

再者,就算那病当真是姜姑娘装出来的,若世子爷不打人家主意,又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严二尽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即将要发生的悲剧,“大人,虞老夫人还在府上,此时不宜动手。”

不仅是虞老夫人。

还有侯夫人,甚至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世子爷‘爱’着姜姑娘。

恐怕连姜姑娘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若新婚夜就死了,大人必定不好交差。

严二说完,范伸终于有了反应,睁眼看着他。

严二见自己说的话起了成效,继续道,“且属下以为,姜姑娘身上的病,并非是伪装,十几年不可能有人能做到滴水不漏,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骗过去,属下倒是听说过,有些习武之人,最初正是因为身子弱,才开始学了功夫在身,但这类人,精气神消耗太大,一般也活不长”

严二平常说话不多。

今日难得啰嗦的一回。

范伸也有些意外,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严二被他盯着心虚,一咬牙便也罢了,“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还未转身,对面那书桌上突地飞来个东西,只朝着他脑门心砸来,严二没瞧清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偏开。

待那东西落地后,严二心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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