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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正在书房里和俞庆殊谈论一份绿党最新公布的竞选纲领。他们本是从越来越热的天气说起了安装空调的种种困难,最后就像所有无聊中年人的酒局那样,难免要让话题奔向政治与选举。他一直知道他老妈在政治立场上摇摆于红党和黄党,可有时却又更信任黑党的候选人。但不管谁正在风头上,绿党的风格恐怕永远不会被他老妈欣赏。

“我听说现在的局势是‘红绿灯’?”他兴趣盎然地说,“我走的时候他们仿佛才刚冒头,现在却已经大权在手了。那么表现如何?他们的支持率还在继续上升?”

“他们是在胡闹。”俞庆殊说,因为恼火而紧紧抿起嘴。

“环保问题风头正盛嘛,但我的确觉得今年热多了。如果往后每年都这样,肯定会有很多人受不了的。况且还有制裁的事……好在他们对移民的态度还不错,我看到网上有人在提议保障政府工作岗位。”

俞庆殊即刻否定了他乐观的评价,开始逐条分析那些表面倾向于帮助移民的政策在实施层面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她说到升高的犯罪率时总有很多鲜活而残酷的例子可举,职业铸就的口才也让罗彬瀚无从反驳。不过罗彬瀚本来也没想反驳,在谈论本地政治方面,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承接话题的作用。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老妈已经不可能从这栋房子里找到第二个能谈谈政治形势这类“庸俗事务”的人了,俞晓绒会在三分钟内逃跑,而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马尔科姆知道他们现任总理的名字。

其实罗彬瀚了解的并不比这两人更多,他不过是个定期来这儿探亲的外乡人,连接着他与此地的并非纷繁错杂的公共生活,只是一栋小小的房子和它容纳的家庭成员。但他自有一套避重就轻的聊天技巧,能推着他老妈自顾自地往下说,自己则只需要配合地傻乐。他的确喜欢这样聊天,那和谈话的具体内容无关,只是当他老妈滔滔不绝地谈论某件事时,她看上去那么神采飞扬,精力旺盛。他甚至可以一边完全过滤掉谈话的具体内容,一边观察他老妈的喜怒变化。那些细微之处完全被俞晓绒继承了,他几乎能模拟出一个年轻版本的俞庆殊来。

“他们根本不可能算出来会有多少难民,”俞庆殊略显尖刻地说,“气候难民!怎么想出来的?怎么审核和管理?谁来承担福利保障?他们要管整个世界的环境变化,还想关掉所有的核电站。我希望他们最好真的算过这里头的成本。”

“一个全人类的美好愿景。”罗彬瀚敷衍地说,“现在风光电发展得怎么样了?我想至少能替代一部分?”

“不,他们现在主要还是用化石能源。”

“看来大家都被爆炸的核电站吓得不轻。”罗彬瀚喃喃地说,“我要再去瞧瞧化石能源的股票。”

“你已经入场晚了。”

“我总不能在热带雨林里研究股价吧,妈。给我点新思路嘛。”

“看看新能源储能——取决于技术会不会有突破。你知道的,风光电都不稳定。要想让它们用处更大,就得看怎么储存。”

“听起来很有前景。”

“但也可能是个骗局。”俞庆殊警告道,“别投太多在你不了解的行业上。”

“干什么。”罗彬瀚说,“就当我为全人类的美好愿景献上祭品。”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笑了,彻底忘却了她对新兴政党与激进改革的诸多不满。这些政策对于雷根贝格的影响暂时还是间接而不显着的,没人能准确说出未来会怎样。事情仍有可能会变得更好……虽说大环境的趋势并非如此。

罗彬瀚又想起了莫莫罗。他不知道莫莫罗现在确切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后者不愿意告诉他。在那个湿地中的清晨,永光族把他从丽园的梦魔中唤醒,一度让罗彬瀚以为他真的会留在梨海市。但当他把车启动以后,莫莫罗却打开车门,慢慢地退了出去。

“罗先生,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罗彬瀚疑问地望着他。那时永光族脸上露出一种令他感到疑虑的神态,混合着决心与……他觉得那是愧疚,总而言之,是某种象征着坏消息的东西。他问莫莫罗到底怎么回事,而莫莫罗只是说:“是一件必须要由我独立去做的事。”

“那……你会离开这个星球?”

“不是的,罗先生,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的话,请一定要马上通知我。”

那时罗彬瀚只是摆了摆脑袋。他本应当出言挽留,但当时他实在太恼火了——好像每个人都隐瞒了他点什么,而且不是生日惊喜式的隐瞒,而是病危通知书式的隐瞒。

他花了很大的努力去克制自己,没把这种恼火化为粗鲁刺耳的言语发泄,而是平澹地问对方是否需要点别的东西——钱?证件?人脉关系?莫莫罗一律摇头否认。他不需要罗彬瀚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除非罗彬瀚自己遇到了麻烦。

“好吧,”最后罗彬瀚说,“那,一路顺风?”

他语气里的某些东西一定叫莫莫罗感到不安。永光族犹豫地看了看他,但罗彬瀚只是向他挥手。于是莫莫罗转身而去——穿过草野走向朝阳,直到背影完全消融在橙金色的晨光里。那一幕具有某种影视镜头般的戏剧性,他几乎怀疑莫莫罗是真的凭空消失了。

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不管怎么样,莫莫罗多半已经是整个寂静号上隐瞒他最少的人,而且已经多次救过他的命。他实在不应该把所有不顺心的事都迁怒到莫莫罗身上。于是就在昨夜他主动联系了莫莫罗,想要知道对方的情况,结果莫莫罗发给来一张照片,一张卧铺火车的内景照。

他还是没向罗彬瀚透露具体行程,可一旦想到永光族坐在车窗边,向每个乘客露出慈爱而新奇的目光,这场景就足够让罗彬瀚觉得好笑了。他还给莫莫罗发了一大串特摄剧主题的表情包,终于没法再为那些向他隐瞒的东西生气——就当莫莫罗是去周游各地的佛寺吧,他对自己这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等莫莫罗坐腻了火车,没准某天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公寓外,从房门边探出一张微笑的面孔。

真的有一张面孔从门边探出来了,带着非常符合罗彬瀚想象的无辜微笑。但等罗彬瀚定睛一看,立刻分辨出那是个留着齐肩金发、戴着细金丝框眼镜的女孩脑袋。她翠色的眼睛透露出机敏与好奇,额前的平刘海滑落到一边,看起来颇为俏皮。

罗彬瀚跟她对上了眼,却没能马上认出她。他有点纳闷地向她干笑,直到俞庆殊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发现了他们的客人。

“汉娜!”她说。

门边的人走了出来,穿一件白色的中袖衬衫与一条深灰色的过膝裙,黑皮鞋油光锃亮,前端缀着嵌珍珠的蝴蝶结,活脱脱一位学院淑女。她大约比俞晓绒矮半个头,但显得更丰满窈窕一些。齐肩的金发打理精心,根根顺滑整齐。她站在这儿,分明只过了两年半,罗彬瀚几乎要认不出她是过去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汉娜·察恩。

“你好呀,帅哥。”她用英文对罗彬瀚说,“我打扰你们了吗?”

罗彬瀚带着礼节性的笑容和她打了个招呼,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汉娜·察恩不会中文,他的英语也没好到能和人随意斗嘴的程度。而从对方甜美的微笑里,他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直就对她有此种印象,认定能同俞晓绒为伍的女孩可绝非善类,她在表面的乖巧下藏着的尽是古灵精怪。有时他防备她更甚于俞晓绒,因为前者不过是以直觉嗅探的野兽派,而这丫头可从来是焉儿坏。

“你好啊,汉娜。”他一边说,一边探头去看门外。他没找到俞晓绒的身影,而汉娜·察恩还在对他吟吟浅笑。罗彬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詹妮亚邀请我一起做小组作业。”汉娜用天真而渴望的语气说,“她说我们今夜可以一起睡,这样可以吗?我们的小组作业真的很紧急!”

俞庆殊用她最亲切的语调说:“当然了,亲爱的。只要你父母同意。”

“他们已经同意了。”

汉娜·察恩欢快地转过脸,重新面向罗彬瀚。她的热情与关注益发加重了罗彬瀚的疑心。

“非洲怎么样?”她睁着明亮的翠眼,“有什么心得体会?”

“有趣。”罗彬瀚说。

“更具体一点?”

罗彬瀚冲她一笑:“有趣得要命哦。”

汉娜·察恩眨了两下眼睛,一点儿也没流露出失望。她流畅地把话题自个儿接了下去:“我想那也是个迷人的地方。我读过很多关于那儿的介绍呢!热带雨林很神奇不是吗?有各种各样的树,像是紫檀木和箭毒木——他们说箭毒木的树汁见血封喉?这是真的吗?”

“可能。”罗彬瀚和蔼地回答,“我自己没试过。”

“那你困在树林里吃些什么?野芭蕉?猴面包树果实?昆虫?”

“饼干和肉干。我一直跟着向导的指挥,寸步不离。”

汉娜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一点儿都没试过吗?”她几乎是可怜兮兮地问,“我听说猴面包树的果实吃起来就像真的面包呢。”

“其实没那么像。”罗彬瀚说,“詹妮亚在地下室养了只龙虾,你想让她带你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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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詹妮亚说过龙虾的事,不过她现在忙着招待客人。事实上,是她让我来叫你们的。”

“客人?”

罗彬瀚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很意外马尔科姆第一天就能到。按艺术家的性子来说得是周三或周四,不过作为一位爱女心切的父亲,破例早早登上航班也不无可能。他看了一眼俞庆殊,后者的表情却有点耐人寻味。但此刻没必要细想了,他快步走出书房,站在二楼走廊上俯瞰客厅。

客厅里的确有两个人。他们进来时一定很轻,才会让罗彬瀚一点也没听见。而如果真是马尔科姆来了,别说艺术家会主动到处和人熊抱,光是雷奥就会叫个惊天动地。

此刻有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极,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罗彬瀚的位置能看见俞晓绒紧绷的脸,雷奥趴在她脚边,而她对面的人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然而那也足够了。单凭一个后脑勺,罗彬瀚已经张大了嘴。他肯定是不会弄错的。

“呀!”俞庆殊说,“周雨!”

沙发上的客人回头张望。这下连后脑勺形状雷同的可能性也彻底消失了。罗彬瀚千真万确地看见周雨坐在俞晓绒家的客厅沙发上,眼底带着两个鲜明的黑眼圈,满面憔悴地向俞庆殊打招呼。

“俞伯母,好久不见。”

“怎么来之前都不给我打电话?我好开车去机场接你呀。”

俞庆殊已经快步走到了底楼。她在周雨起身前按住他的肩膀:“客气什么,让伯母好好看看。哎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看你年纪轻轻这眼圈怎么就出来了?这手是怎么了?现在的天气戴这么厚的手套?”

“没事,不小心烧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俞庆殊责备地说,“我看你小时候就拿你爸那手术刀玩。那刀片又薄又尖,一不留神就要出血的。你平时工作接触的危险物品多,自己要注意。”

周雨有点茫然地答应着,开始四处左张右望,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把自己从长辈关怀中拯救出来的人。他逮到了仍在二楼走廊上发呆的罗彬瀚,而后者也意识到自己眼下是义不容辞的。

“呃,妈。”他走下楼说,“你早就知道周雨要来?”

俞庆殊又像小姑娘那样咯咯地笑了起来:“上周五知道的。周雨突然联系我说要来咱们这儿出差,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本想着绒绒还没见过他,我还担心……”

“现在见过了。”俞晓绒插嘴说,“你该早说有客人的,妈。”

“我想给你哥一个惊喜呀。”俞庆殊说,“倒是周雨,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瀚瀚已经到梨海市了。”

周雨已经完全被俞庆殊久经训练的语速击败了。他依旧茫然地说:“我以为……”

“他以为我已经告诉你了。”罗彬瀚接过话头,“而我还以为他是去别的地方出差!”

“本来项目行程是满的,就不方便来打扰了。”周雨解释道,“但是临时有了变动,要多在这边逗留几天,就想着来拜访一下。”

“真巧。”俞晓绒说。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瞄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火药味。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因为俞晓绒向来说话就不怎么客气。可他发现俞晓绒并没盯着周雨,反而一直朝他看。他又做了什么惹恼她的事?他一点也想不出来。也许俞晓绒只是不喜欢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她从小就有这种领地意识。

“你打算在这儿住下?”他直接问周雨,“工作那边往返方便吗?”

“往返没有问题,不过晚上或许也会有临时的工作,我已经问过附近的宾馆和民宿……”

“说什么呢!”俞庆殊打断他,“都来伯母这儿了,怎么还能让你出去住。你又不会说德语,一个人住出了事怎么办?正好伯母这周休年假,你要是有急事去市里,我开车送你就行了。”

“那……谢谢俞伯母。”

“还是跟小时候似的。”俞庆殊说。她已经准备去搬周雨的行李,罗彬瀚赶紧接手了过去。

“妈,我来就行了。”

“得把楼上那间客房收拾一下。”俞庆殊叮嘱道,“我看那儿阳光好,拿来做健身室了。你把杂物都搬开一点,等下再把那张旧床从地下室找出来。”

“用不着这么麻烦。”罗彬瀚说,“周雨跟我挤一间就行了,打个地铺嘛。他又不是一般客人。”

周雨仿佛在俞庆殊旋风般的问候里抓住了一根电线杆,即刻就紧握不放:“这样就好了,不必太麻烦。”

“好吧,你们自己看着办。”

俞庆殊环顾着客厅里的每一个人。她似乎想着什么,最后点了点头,用稍带惊奇与喜悦的口吻说:“家里很少来这么多人了。”

“还有马尔呢。”俞晓绒说。

“演员全数登场。”汉娜·察恩略带三分俏皮地总结道,“戏剧高潮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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