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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走进客厅时看到的第一幕就颇不寻常。

视觉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所有人都坐在一起。他们全都坐在沙发上,彼此靠得很近,要么在低着头看书,要么在悄悄地谈话。这画面有那么一会着实让罗彬瀚疑惑,觉得他们简直全是同一条船上的。可是等他定睛一瞧,他发现和荆璜谈话的人实际上是周雨。而雅莱丽伽正和莫莫罗头碰头地挨着,阅读一本厚厚的书册。星期八的位置在这两组人中间,也在偷窥那本书册上的内容。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微微倾斜着,为了能抓住周雨的衣角。

星期八是如何决定她感兴趣的对象,这对罗彬瀚来说一直是个谜团。这也许有点自作多情,可是罗彬瀚总是模糊地觉得星期八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同。他以未见过星期八追看莫莫罗或雅莱丽伽许愿。当然了,她对荆璜的态度要更特别,至少她从未叫他“罗罗”或者“瀚瀚”之类的。可是,如今他又好像一下子失宠了,昨天夜里他就发现星期八更喜欢接近周雨。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周雨有什么愿望正急着实现?

这个问疑困扰了罗彬瀚好几秒,并且使他又想到那些绝症。他并不清楚周雨是否有攻克绝症的志向,而且说实话,周雨现在不过是研究生毕业,那在医学界里似乎还远远不是个拿得上台面的资历,就算周雨有点家学渊源也一样。紧接着他不再想这件事了。当他走近时,周雨和荆璜突然就从小声谈话的状态迅速分开了。荆璜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而周雨如往常般看向他,等着他先开口招呼。

罗彬瀚有点疑神疑鬼地望着这两人。当然了,在这间屋子里荆璜是周雨最熟悉的人,他们聊点什么都不足为奇―但是到底都谈点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过概念。周雨绝不可能和荆璜谈论医学话题,而荆璜也从没和周雨斗过嘴,至少他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交流内容处于罗彬瀚想象力的边界以外,就像四维空间那样存在于理论里,可他自己却从未见过。他们为什么在他出现时就停止了谈话?就像是不希望让他听见似的。不过这多半只是他太多心,他们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谈完了。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琢磨这件事,以至于当周雨用视线给他暗示时,他仍然没有发现真正的危机处于何方。他习惯性地去揪荆璜的头发,后者把他的手甩开。

“你一星期后就跑啦?”罗彬瀚问。

荆璜不耐烦地点点头,面孔依然对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凌乱的后脑勺。罗彬瀚认为他这是在针对法克而非自己,因此依旧笑眯眯地说:“你这周打算怎么过?”

荆璜终于转头看着他:“什么怎么过?”

罗彬瀚愉快地向他指出这一周的时光也许是他们最后的相聚(荆璜哼了一声,听起来不以为然),所以当然得做点更具意义的事。他故意提了好几个户外活动计划,比如去儿童乐园或溜冰场。荆璜阴沉的眼神更加使他充满了外出的热情。他转头去找雅莱丽伽寻求支持。

“难道我们不应该有正式的团建活动吗?”他用那种正派凛然的腔调问,“一家人难道不应该有集体意识?”

雅莱丽伽答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心不在焉。她头也不抬地继续和莫莫罗看书,犄角与发髻完全遮住了罗彬瀚的视线。她的应答叫罗彬瀚有点得意过头,完全没注意周雨正用越来越明显的目光提醒他留意问题。

可是罗彬瀚忽视那一幕。他过于沉浸在惹毛荆黃的愉快中,并且指望着有人在恼怒中失手砸了他的公寓,不得不再赔偿他一场宇宙逃亡之旅。他紧接着又问莫莫罗是否同意出游计划,结果,出乎他的意料,抬起头的莫莫罗目光纯洁而迷茫,显然并不知道刚才的对话里发生过什么。

“怎么了,罗先生?”

这下罗彬瀚终于感到了不对劲。他的视线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落到莫莫罗膝头的那本书上。准确来说他并没看见那本书,因为雅莱丽伽低下的头碰巧把它的内容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在看什么?”他缓缓地问。

“是放在客厅里的相册呀,罗先生。”莫莫罗看起来非常真诚地回答,“就是放在电视旁边的那一本。”

罗彬瀚并不记得有这样一本东西存在。他没有那种拍摄并保存相片的习惯,只有一本很薄的影集放在他床边的最里侧。他很确定雅莱丽的和莫莫罗在看的那一本要厚得多。而且他怎么会把相册放在电视柜上呢?他不记得昨天这么干过,他昨天甚至没怎么留意电视柜上的东西。那地方很醒目,正因醒目反倒叫人不会仔细去看。谁都知道电视柜是个永远也不会藏秘密的地方,就连解谜游戏里都不会有,而生活的秘密可是要险恶得多。

他缓缓地歪过身体,越过雅莱丽伽的肩膀去看那本相册的内容。起初他并没认出那些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照片——它们有的甚至都开始褪色了。上面的人物看起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多数是中年人和老人。在左侧上端的第一张,有个穿棉花披肩的老妇人坐在头门槛前,怀里抱着一个赤裸胳膊的婴儿,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害怕;在这妇人照片对角的位置是两个并肩站在田野前的男人,皮肤在照片上显得黝黑多皱,左边那个用一种不自然的神态盯着镜头,而右边的男人就轻松得多。他脸上带着一种惯于面对镜头的微笑。

即便相片本身未能得到很好的保存,他那种带着点危险感的英俊依然使人印象深刻。他在这一页里是最年轻的,还有点颇不合时宜的小小时髦,通过他那打理良好的发型与锃亮别致的皮带扣体现出来。毋庸置疑,这年轻人是很有魅力的。初次见他的人也许会觉得他不太正派,可是却不会因此而反感。他穿着一件深蓝或是墨黑色的制服,把有金属䘗章的帽子夹在胳膊底下。这一身的确很威风,可是又并无实际的必要,难免显得有点装腔作势。这是种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张扬和炫耀,他似乎比罗彬瀚现在的年纪还小一些。

罗彬瀚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一阵。最开始,他竟然没有认出这是谁,只是觉得这张面孔非常陌生。它不像是一张人类的面孔,而是一个抽象符号。人如果盯一个字看得太久就会有这样的感觉。然后他的脑袋里就自顾自地推理开了:看看这个男人的个头,比旁边的中年人高了快二十公分,而手脚都灵活修长,暗示他有出色的体格和身手。他的眼神很机敏,显示出头脑灵活。眉毛像两把宽厚适中的黑刀,浓厚而且锋利,而鼻梁高扬,鼻头末端微微下勾,显得很具有攻击性,但又不至于到凶暴的地步。

他观察着这些细枝末节,心想这真是个很有特色的鼻子,是这张脸上的精华之笔,就像书法长撇中最后的那一顿。于是他便开始明白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谁。这张在照片上苍白失色的脸立刻在他的想象中鲜活起来。他知道这个人的步态和语音,知道他在长篇大论时习惯性地把手掌并拢伸直,放在太阳穴位置轻轻一扬,形成一个介于军礼和挥别之间的动作。那动作使他像个掌控局势的人。罗彬瀚甚至能想象出此人侧过头时鼻梁中上部有个微微隆起的弧度,就像陡峭的山壁上多出一段小坡。每当他在镜里左右摇头时,他也可以看到非常相似的轮廓出现在自己脸上。

“罗先生,怎么了?”

罗彬瀚发现自己看得太久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激动或紧张,他只是在以一种雕塑家式的冷眼旁观的态度观察这个形象,想知道能否还能用刻刀在这旧作的细节上削上一削。不过,没有什么可削的。他把相册抓到自己怀里,草草翻阅了其中的几页。他认出了那个可以被称作“祖宅”的旧屋局部,估计这些照片全是从那儿找到的。

“可真不容易。”他边翻边评价,心想这两年里或许有某位他的高龄亲戚去世了。这些相片有那么一丝遗物的气味。

他又把它递给莫莫罗。“这不是我的,”他满面轻松地说,“我估计谁把它放到了我这儿。我昨晚没注意到。”

谷/span莫莫罗看上去有点不安,于是他又说:“没什么特别的……它放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人看,老莫。你打开看看很正常。”

“这些照片上的是罗先生的家人吧?有几个和罗先生很像呢。”

“或许是吧。”罗彬瀚说。他又转头去看雅莱丽伽。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平静而颇具穿透性地望着他,罗彬瀚咧嘴回以不怀好意的笑容。

“觉得这些旧照片怎么样?”他问,“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内容?”

雅莱丽伽眨了一下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她把手伸向相册,翻出封面后头的两行小字。字是用铅笔写的,被时间侵蚀得很严重。罗彬瀚眯着眼睛辩认了好一会儿,终于搞明白这写的是句格言:

理性是照耀人的唯一明灯,良心是引导人的唯一手杖。

他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迸发得过于猛烈而突然。莫莫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荆璜则转头对他说:“你发什么神经?”

“我看见了好笑的事。”罗彬瀚故作神秘地回答,伸手把那一页合上。

荆璜的样子显示出他对相册里的内容没有丝毫关心。他只是皱着眉看了一眼周雨,仿佛罗彬瀚神经发作的原因全写在周雨脸上。罗彬瀚把相册放回到电视柜旁边,心里仍然想看那张照片,还有那两行铅笔字。其实这两样东西未必有什么联系,因为铅笔字已经模糊了,很难再确定字迹特征。它可以是任何人写的。总而言之,既然木已成舟,何必再计较呢?

“算了。”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然后又转身面对着沙发上的那一群人,还有那只蹲在角落里的黑狗。

“我道歉,”他爽快而不失风度地说,“我这两天肯定让你们很头疼……嗯,至少让老莫很头疼。我有点状态不佳,不过这只是个小问题。你们不用担心什么。”

荆璜的下巴扬高了一点,以此表示他实际上根本没有担心过。罗彬瀚便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看他,直到他明显地气急败坏起来。

“罗先生,”莫莫罗有点忐忑地问,“你是不是非常讨厌自己的故乡呢?我一直劝说你回来面对什么的,是不是太不体谅你的心情了呢?”

“不,当然不是。我很喜欢这儿,我当然想回到这儿。这里只是有一点小问题在困扰我。一个非常小的问题。我要是说出来你们肯定觉得怪无聊的。”

“我绝对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罗彬瀚制止了他急切的自白:“我正打算说呢,老莫。没必要让这件事儿折腾我们所有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这是件非常简单的事,简单而且无聊。”

他把两只胳膊绕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

“把这当成一个故事吧。”他以乏味的语调说,“别计较它的细节和真实性,这儿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去对付的。这只是我的问题——从前,有一个你老哥的同行,他在追捕罪犯时碰巧发现了另一桩犯罪的线索。有个女人被杀了,因为她给人做……嗯,她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共同生活。当时她的情人在某片区域里是很有权势的,当他们争吵起来时,他把她推出窗户,然后说她是跳楼自杀的。没有人想掺和这件事,但是你老哥的同行发现了线索。他想追究这件事,可是……这么说吧,他就在凶手的地盘上,所以这件事不止是有压力,而且是有危险。没有人敢帮他,因为他们大多都有家有口,而且也觉得不值得为这么个死了的女人冒险翻案。最后他只好单干了。而那对于他的职业生涯而言基本就是自杀。”

“你是说有人想要杀死他吗,罗先生?”

“可能吧。我不知道……但是当他冒险把证据交出去以后,他就不能再待在原本的位置上了,更不用说晋升之类的。他只能走了,而且还要改名换姓。有个女律师在这过程中一直在偷偷给他帮忙,让他最后能顺利地过关。过了好几年以后,那个凶手因为别的事落网了,他才能以新的名字回来。他和那个女律师重遇了,很快就结了婚。谁也不知道他们过去就认识。总之,他们变得富有了,生活再也没有什么危险。”

罗彬瀚的视线飘向远处。他看到窗外有团坑坑洼洼的灰云在慢慢挪动,时而遮住太阳,时而又让它从漏洞里露出来。

“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镇静地说,“——这是假的。他们最后都和别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是当我想到这故事的开头和它的结尾,我总是有一种感觉,好像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拼凑在一起的。这里头实际上有四个人,故事开头的是一对,故事结束是另一对。而,每当我想到这两个故事拼接的地方,那个完全没有什么高潮转折的中段,我就会……就会……”

莫莫罗望着他说:“你一定非常悲伤吧,罗先生?”

“不,”罗彬瀚依然用镇静而乏味的口吻说,“我非常的……啊,说真的,我觉得非常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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