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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心想事成半步外:一本关于许愿机研究的趣味科普书》: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矛盾:一条道理的准确性与实用性往往成反比(当然也包括此条)。人们希望得知的是对自己有用的告诫,而同时也希望遵守绝对正确的原则。但如果一条道理(尤其在涉及复杂系统方面)如果是人们能普遍认为是绝无异议的,它往往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一种没有使用价值的真理。这一真理必须兼容众多的样本与特例,因此必然是高度概括而模糊的。

但是,真正令人感兴趣的是,这一原则在某种程度上同样显现于许愿机的运作上。一个具备完全的展现力保障的愿望,就是说,一个即便没有许愿机存在,人们也(至少在理论上)知道要怎么达成的愿望,是最容易为许愿机完成,并且很少引起任何严重后果的。(注意,此处的严重后果并不包括任何少量的伤亡事件,至少在影响到一个星界的安全性前不算。)要求许愿机提供指定数量的指定物质,或是提供一种有着明确的、可量化用途的工具设计图,这些要求对于懂得如何编译许愿机语言的人都是轻而易举,鲜少发生疏漏的。但如果我们想要的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收获,这些既便不算唾手可得,也是任何一个略为成熟的文明能不依赖许愿机而获取的,那么拥有许愿机这一事实便毫无意义。

倘若它无法用于更大的愿景,无法施行不可行之事,无法抵达不可达之处,我们可以说它最终是种失败的发明,一种对永恒机器的虚妄幻想。它不过是我们对一种现象和结构特性的发现,却连其内在原理都无法揭示。这是不可接受的。我们想要达成的是具有普遍性的,基础性的,或是根源性的,能直指我们所处世界之本质的成就。我们必须设法抵达,因为道路就在那儿。

这时常使我们产生一些极端可怕的或颠覆式的想象。安全闸已被完全卸下了,但凡我们思想所能抵达之地,没有任何别的禁区。我们可以许下任何愿望,比如希望宇宙所有达到复杂度标准的物种都保持绝对的和睦与互不损害,或是将一定集体内可量化的福利指标拉升到某个可以被认定为最大化的数值。长久以来我们在这类愿望上争吵不休。风险就明摆在那里,而且几乎是注定会碰到的,鉴于这些愿望都难以给予无争议的定义阐释,而影响范围又是如此广阔,它们当然很可能会引发我们未能在事前评估到的危险后果。

自然我们也同样担心着相反性质的尝试。如果某台许愿机被要求消灭现存宇宙中的所有物种会怎样?正如我们迄今以来从实践中学到的那样,无论任何水平的许愿机都不会“驳回”愿望。它只会在它的理解力和展现力约束下实现操作者的要求。这种“无驳回”尽管在很多重要时刻是美妙的,可同时也是我们在使用这些“林中之路”时最大的梦魇。我们必须自己设置安全条件和预验证指令,以便在真正的愿望被执行前就知道它是否暗藏着我们最为担忧的那类风险。

如今,这种错误在有经验的研究者手中已经不会再犯了(至少我们是这样期待的)。而对于那些碰巧启动了一台许愿机的倒霉蛋、新手,或是纯粹没脑的捣乱分子,感谢群星,事情实际上也不会变得不可挽回。正如目前我们所验证的,当两台许愿机起冲突时,它们会采用一切方法来让彼此兼容(“兼容”这一措辞很容易造成读者的误解。实际上两台许愿机在冲突条件下可能并不是把自己彼此放到同一个系统里。有时它们会选择彼此逃离,设法把双方分到两个不同的系统里去。这当然不能算是严格定义上的“兼容”)。

我们不能保证每一个危险的愿望都能被恰到好处地“抵消”。那既是一种难以估量的高成本行为,同时也将极大地限制我们对现存的合法注册的许愿机进行研究和探索。但是,令人欣慰的事实在于,只要四级许愿机(当然我们说的是众所周知的那唯一的一台)仍然是我们目前的六级假设理论中真正能制造出来的最具表现力的机器,我们所身处的现实——即所有为我们所依赖的基本逻辑与模型——便不会发生严重的更改和动摇。我们的历史线在整体上也是连贯而稳定的,局部的错乱会被迅速地修整与导正,以确保那些真正重要的成果不会丧失。

许多重要的工作在此前提下得以。所有现存许愿机都被要求尝试过那些最被期望实现的指令,比如在现阶段暂时被我们认为是最高目标的那一个:通俗地说,就是要令世间一切种族与生命获得永恒的、不可剥夺的健康与幸福(当然,我们在实际操作层面并不是直接对许愿机这样要求的。正如前文所强调的,用未经严格定义的自然语言发布如此影响广泛的指令极可能会——目前的实践结果几乎是百分百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没有严格定义意味着给许愿机过多的自主理解空间,而几乎所有种类的许愿机在面对“伟大愿景”时都似乎有一种共同倾向,它们在未受约束时选取的最简单方案通常是:消灭指令发布人,以及指令内容中所涉及的全部主体)。

我们当然不能让这些思考逻辑独特的机器们胡搅一气,但这的确是个既引起巨大迷惑,同时又非常令人沮丧的事实。似乎无论我们用什么形式的许愿机来执行,用任何一种文明曾使用过,正在使用,或预备使用的自然语言来索取永生,它们提供的第一解决都完完全全是指令的相反意思:死亡(除非我们事先限定不允许它们采取这种方案)。这究竟是基于何种机制而引起的反馈?这是否是在说,即便是这些被我们认为通往无限的机器,实际上在意识与生命问题上也并非真的全能?它们的反应是一种运行错误后的处理机制?“恼羞成怒”?这是可能的,但迄今以来,没有任何一台机器承认这点——我们的确试过对每一台注册过的机器进行了相关条件的预验证,我们询问它们假设提出这个愿望,它们是否会因不可实现而输出错误的结果,而,所有的机器都给予相同的反馈:它们能实现这个愿望,并且也不会输出错误的结果。那似乎是在说,在许愿机的思考逻辑中看来,“永生”与“福利最大化”都是“死亡”的同义词。

用自然语言来描绘“伟大愿景”是失败的,但迄今为止,通过机器语言来进行严格定义的尝试也仍未获得太大的进展。许愿机们仍然倾向于消灭许愿者,就好像这正是指令本身的意思。事情在此陷入了困局,因为生与死的差异是不言自明的,任何一个心智复杂到足以钻研许愿机问题的文明都能分辨出这两个概念是多么不同。如果许愿机的反应暗示着它们在本质上是一回事,这结论背后代表的事实已不可理喻,完全超出理解,或至少,将令我们彻底的绝对的难堪。它仿佛是我们自身无意义性的铁证,因而这一结论是我们最不愿意去做的。(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它是真的,那我们去考虑它似乎也就毫无意义了。)

尽管这个本质问题的阴影仍如灭性星尘的迷雾般缭绕在所有许愿机研究者的思维里,在现阶段,读者们不必把它当作一个严重到足以影响生活的问题(当然我们知道大部分读者本来也不会这么做)。截止到当前阶段,我们所找到的对于“伟大愿景”与实际结果间的矛盾的最广为接纳的解释是:这是一个停留在词汇定义层面的问题。我们未能真正地正确地定义“永生”或“永恒幸福”——那也同样可以说我们没能正确地定义“死亡”。

当许愿机从我们这里接收到指令时,它并不真正知道那维持存在的渴望是什么,而把它变成了一种形式上的诡辩。如果我们说生命就是持续活动,它就让尸体活动,如果我们说生命就是持续思考,它就在杀死我们以前把我们的神经系统引入一个逻辑死循环。可是,如果我们仔细地思考这件事,就不得不承认我们并没把定义真正地讲清楚,因为就连我们自己也尚不完全清楚一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其他指令词汇上就毫无问题,如果以同样严格的标准来考究我们当前所运用的一切定义,它们同样可以被吹毛求疵。奇怪的是,大部分时候许愿机都显得十分“宽容”,它会顺从一些相当模糊的,几乎是完全按照我们心意来做的定义词汇,却唯独在“伟大愿景”问题上严苛得可怕。如果我们想要它为我们消灭死亡,似乎我们就必须先知道什么是死亡(至少是知道许愿机认为什么是死亡),可是,当我们已经找到一种非许愿机方法来完全理解死亡时,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到了根本不需要许愿机参与的阶段?

我们还有另一个重要实验要同读者分享。它是在很久以前由某台二级许愿机完成的。这一实验并未造成任何严重后果,但却在相关人员内部引起过巨大的反应。这同样是一个关于“伟大愿景”的指令测试。在当时,实验员们试图用一种相当古典式的办法来逃避定义问题(这种方法在如今主流的研究方向上当然是被完全抛弃了),他们没有尝试定义任何一个关键概念,而是请来了当地非常著名的“纯洁种族”中的一名幼儿。该种族由于神经结构与历史文化的特殊性,导致所有社会成员均是天然的和平主义者与反暴力主义者,并会救助一切它们所能救助的对象。由许多证据显示它们从生理上不会产生仇恨或杀死它人的欲望——然而,需要声明的是,这一种族被归为二类文明,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约律类”,意味着所谓的生理指标很可能是不准确的。无论如何,它们中的孩童被当时的实验员认为是最佳选择,因此被邀请来作为指令的“定义核心”。

在现今留存的文件中,我们发现当时的实验员为这一职位发明了几个富有浪漫色彩的称呼。它们很少在文件里直接称呼它为“定义核心”(那是我们后来所概括出来的功能),而是称其为“生命圣种”、“永青心源”、“涌泉者”或是“识生者”。这些称呼很容易引起关于宗教或术法方面的联想,但实际上它的任务是简单明了的,那就是充当特定词汇定义的替代品。当实验员们试着要为某个群体实现最大幸福与永恒存在时,它们不再试着用任何量化方法或理论模型来计量和描述“最大幸福”与“永恒存在”,而是要求许愿机把“识生者”的观点直接来作为定义使用。通过这一引用方法,尽管指令仍然是由实验员发出的,指令中的“最大幸福”与“永恒存在”却被替换为了“识生者”的观点。那即是说,如果一个事项不能通过“纯洁种族”的观念认可(我们已经知道任何暴力行动、仇恨或杀戮欲均不被这一“纯洁种族”所承认),许愿机就不能施行。而尽管作为定义替代品的“识生者”对于将它的观念描述成机器语言无能为力,它的“生命之心”却使得许愿机不能采取任何伤害性措施。

于是,奇迹的确发生了。按照我们如今所能找到的文件,那台狡猾而凶险的诡辩机器,那叫无数聪明绝顶的实验员都束手无策的无限之途的门扉,在面对着一个满蕴爱惜生命之情的意识时便毫不抵抗地敞开了。是的,这件事的确已经发生过了。如果文件所述无错,那么我们面对的真相就是,早在当时,“伟大愿景”已然被成功地实现了。许愿机接受了指令,并且也完成了指令。我们已身处永恒的最为美妙的乐园。而倘若尊敬的读者们问起为何如今我们却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我们的回答是:我们没有失去。

迷惑离奇,然而又铁证确凿。我们正身处这个愿望所制造的历史之中,许愿机毫无疑问实现了“识生者”心目中真正的“最大幸福”与“永恒存在”,并且慷慨地把它分享给了所有人。并且,如果读者们足够仔细,就会记得我们在上文中所强调的原则,即许愿机之间的愿望会彼此兼容。鉴于二级许愿机的表现力限制,它无法对四级许愿机所施行的保护(历史线与重大成果)进行任何模型内的破坏。它同时还要兼容古往今来的所有存在与存在过的许愿机执行的指令。在多方平衡之后,它所带来的最终结果,令我们至今仍然难以解释的是,它似乎没有对现实做出任何改变。

直至今日,我们仍然在试图辨清这一遗留愿望所带给我们的信息。对于这既成功而又失败的尝试,一个能让人放松的解释是,“定义取代”计划实际上就是失败了,许愿机仍然把“死亡”看作“永生”的同义词,而由于它还要遵循“识生者”的非暴力原则,因此才没有尝试消灭任何目标。但这一解释仍然带有许多问题,比如,如果完全遵照实验者们的设计,许愿机从“识生者”身上读取的只有指定词汇的定义,它不应当真的考虑“识生者”的意愿。

这里还有另一种解释。听起来更离奇,更富有故事性,同时也使敏锐的人感到不安。如果许愿机的确实现了那个“伟大愿景”,然而却没对我们的现实产生分毫影响,那或许就是说,此时此刻,我们已经是走在“最大幸福”与“永恒存在”的道路上了。我们在现状下所拥有的,实际上就是我们在所有一切可能性中能够获得的最好的。

这怎么会?许多人无疑都会如此发问。我们都能列举出这个糟糕现实里许多可供改变的地方。我们仍然在不断地死去和受苦,而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都不符合我们最大的幸福,更别提永恒存在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我们面对的乃是一个复杂得超出想象的局面。所有的无限机器都在生效,现在的,过去的,未来的,它们执行的指令要彼此耦合,或者至少彼此分隔在合适的系统里。这种平衡的复杂度超越了我们所能理解的极限,这是无穷与无穷之间的博弈和均衡,因此我们只能尝试,期盼,然后等待结果。我们走在一条暂时艰苦的路上,看到邻近的路上铺满了鲜花与美酒,却不知道那条路最终通往的乃是至怖的终结。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但许愿机却能知道。它们是否已在无数愿望的博弈中为我们选择了最好的那条?

这是一个美好的期盼,并且我们也认为这有可能是真的。然而,关于“识生者”计划的最终结果,仍然有两个特别要点是很值得思考的:如果读者们还记得前文,就会知道几乎所有许愿机都容易把生与死当作一回事,因此我们不得不担心,这条通往“永恒存在”的路是否实际上会通往“永恒灭亡”(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后者似乎要比前者更务实一些——在第二次论道战争后我们似乎该如此确定)?而如果我们的未来将注定是无穷无尽的痛苦,那么“最大幸福”在数值上的正解将会是一次越早越好的安乐死。这也不是我们真心想要的,不管未来痛不痛苦。

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这一切似乎太凑巧了。如果通往“伟大愿景”之路“碰巧”正是我们此刻身处的现实,完美得不需要一分一毫的修改,那未免幸运得过分了。那果真只是运气吗?这样的事件发生概率有多少?鉴于分母是无穷,答案变成了无穷小——可如果它并非偶然事件呢?如果在“识生者”计划成功以前,已经有一台我们尚不知晓的许愿机存在,并且同样被要求执行“伟大愿景”,于是与我们所许下的其他愿望彼此交融,汇聚成我们今日所处的现实……那就能解释这个巧合问题了。两台许愿机不过是为同一个愿望选择了同一套实现方案。

这桩桩件件真是令人浮想联翩。不过,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至少我们又知道了一个使用许愿机的可靠规则:如果有一天,你掉进一个完全陌生的许愿机环境里,你的运气已经见底,你的脑袋糊涂得连一个定义都算不出来,可你不得不对一台许愿机发出指令。你想让它做点什么,但又生怕造成一些你根本不想要的后果,试试要求它“实现所有人的幸福最大化”,那从理论上而言绝不会改变任何事。你不会突然间更换了陌生的亲人与朋友,也不会被即刻安乐死,哪怕那的确可能是你需要的(是的,我们得承认某些许愿机环境令人更愿意拥抱死亡,某些人际关系也是)。

这是我们坚不可摧而又变幻莫测的命运。你的福祉早在历史开始前就同其他所有人的福祉联系在一块了。你的个人幸福也许是在下一秒死去,可是对于其他人的定福而言就不是了。在那浩瀚如繁星的众多愿望中,我们所有人就像所有的许愿机一样彼此兼容或制衡。这正是我们眼下所立身的这一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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