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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善听得沈恒显然已深思熟虑过,方心下稍松,道:“那眼下我们岂不是要尽可能压消息,能晚一日让消息传到府城去,就晚一日呢?可你们去来都那么大的阵仗,县衙里也不敢保证人人都没有二心,只怕也瞒不了几日吧?”

沈恒道:“从博罗到穂州,单边都得半个月,还得昼夜兼程,所以他们先发现自己老巢被端了的可能性更大。但我和两位师爷商量过了,我先不上报此案,就算穂州和省府真来了人,我也只说是得了线索,去搜救那些被拐骗了的姑娘的,看他们敢不敢直说是为银矿一案而来。若敢直说,他们是打哪儿知道的,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多少又能拖一阵子了,等拖到朝廷派了钦差来,我们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钦差?”季善咝声道,“你怎么知道朝廷会派钦差来?”

沈恒道:“我让林护卫回去后先去见妹夫,之后的事,想来妹夫定会安排好的,既然整个省府的官员都不可信了,自然只能派钦差来彻查了。”

季善点点头,“妹夫办事向来稳妥,且还有殿下,定会设法派一位可靠的钦差来的。那接下来,我们便什么都不用做,只等钦差了?”

沈恒吐了一口气,才道:“要做的事还多着呢,首先就得把人犯全部看好了,决不能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才是。然后还得做好与对方斗智斗勇的准备,再就是那些受害女子该怎么安顿,也得尽快解决了才是。两位师爷的意思,每个人发一笔抚慰金,再送她们回家便是了,可我想着,她们的家人之前就不待见她们,不然她们也不会忍受不住离家了,那就算我们把人送回去了,他们的家人也多半只会把抚慰金给他们夺了,再把她们赶出去,让她们死在外头。那此番我们辛辛苦苦的救她们出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白救了吗?”

季善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送她们回去,只怕才真是送她们去死。不过那终究是她们的父母至亲,指不定她们自己也想回去呢?所以我打算过两日待她们情绪安稳一些后,再一一问过她们的意思,若她们愿意回去,就让人悄悄儿送她们回去,看她们的父母是什么态度;若她们的父母因为失而复得高兴不已,也愿意留下她们,且愿意以后待她们好,那再让送她们回去的人拿出抚慰金。反之,抚慰金也不必给了,人也直接带回来,再想别的法子安置吧。”

沈恒听得缓缓点头道:“还是善善你想得周全,那就这么办吧。只是若她们的父母都不愿留下她们,赶她们走呢,她们又该去哪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都还那么年轻,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往后几十年,她们总得养活自己才是,就算我们尽量多给抚慰金,也只能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时,还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季善皱起了眉头,“我暂时也想不到好的法子,好的去处给她们,关键她们的遭遇太残忍,对她们的创伤也太大了,我还担心她们根本站不起来了……对了,张家知道他们家那个姑娘已经找回来了吗?怎么说的?”

沈恒霎时也皱起了眉头:“我今儿一早便使了人去告知张家大老爷他们家的姑娘找到了,还稍稍透露了一点儿姑娘的情况。结果张大老爷当面儿倒是答应得好好的,回头便让姑娘的父母来接人,转头却听说已经让那家人在办丧事了,说那家子的姑娘得了疾病没了,因怕家里老人伤心,且天儿又热,所以就这两日便要下葬呢!”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季善听得简直想骂人,“不是张大老爷特地来报的官,要县衙替他们家找女儿吗?我还当他是个好当家人,与那些底层百姓想法不一样呢,敢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沈恒沉声道:“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也管不了,惟今能确定的,便是不用送那位张姑娘回去了……不怪当初恩师知道我要外放了,会在信上与我说,想要真正知道民间和老百姓的疾苦,还得外放呢,这些苦难搁以往我连想都想不到,如今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眼前的,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季善叹道:“我心里又何尝好受?那些人已经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贪婪,这么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家一样都是人,凭什么他们就能轻贱草菅别人的命?真的罪该万死,不可饶恕!”

夫妻两个一时间都沉默了。

直到杨柳小心翼翼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大奶奶,都快未正了,饭菜也快凉了,您和大爷要不吃了饭再说吧?不管如何生气难过,也得吃饭啊……”

季善方强打起精神来,与沈恒道:“杨柳说得对,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等吃完了,你再好生洗一洗,收拾一下,我可不喜欢你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那就摆饭吧。”

只夫妻两个都没有胃口,一顿饭到底还是吃得沉默且没滋没味儿的。

饭毕,沈恒洗澡去了,季善这才认真思索起万一那些女子都回不去家了,到底要怎么长久的安置她们来。

博罗县城肯定她们是待不住的,纸终究包不住火,时间一长,她们的遭遇少不得要被人们所知道,到时候光流言蜚语都能逼得她们没有活路了;而她们自己只怕也不会再愿意留在这个伤心地,只想远远的离开。

那她们还能去哪里?

其实前年来博罗途经穂州时,季善倒是注意到了穂州的民风很是开放,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比她在其他地方所见过的都多;从跑腿儿的、跑堂的、各种店铺外招徕生意的、甚至当轿夫挑夫的……各行各业竟也都能看到女人的身影,人数还不少,估摸着占男人们四分之一的比例应该是有的。

那,能不能让她们去穂州重新开始呢?二十来日的路程,倒是足以隔断她们与所谓亲人们和过去的一切关系了。

然就像沈恒说的,她们若不先练就一技之长,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就算去了穂州只怕也是白搭……且如今县衙正是急需用人之际,还真分不出人手送她们去穂州,也太危险了,还是先等钦差到了后再说吧,她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开解她们了。

一时沈恒洗完澡出来,整个人瞧着总算清爽了不少,但连日的疲惫也是再压制不住,一个接一个的打起哈欠来。

季善见状,忙道:“今儿前头还有什么急事吗?若是没有十分着急的,你要不睡一觉起来,再接着忙吧?我看你累得站着都能睡着了。”

沈恒却是摆手道:“还是先忙正事吧,看能不能从人犯嘴里再审出些有用的线索来;再就是陈县丞以下,主簿典史我都得再敲打一番,省得回头他们暗中拖后腿。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又年轻,出身也低,他们信不过我,怕我此番是鸡蛋碰石头肯定是有的,我得让他们知道,案子虽大虽险,如今却只有跟着我才是唯一的出路。”

季善片刻才叹了一口气,“也是,攘外必先安内,不先把咱们博罗县衙上下拧成一股绳,回头外敌未至,我们自己先就乱了,还谈什么将恶人都绳之以法呢。那你忙去吧,我待会儿让厨娘杀几只鸡来好生炖一锅鸡汤,再加点儿人参贝母什么的,给你和大家伙儿都补补。”

沈恒点点头,“好啊,大家连日都辛苦了。也给那些女子都补补吧,她们委实可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给善善你自己补补,我们后边儿还有的硬仗打呢。”

季善笑着点头应了,“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的,你去吧。”

待沈恒大步去了,方长长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些。

本来她还以为,沈恒既觉得接下来有的硬仗打,甚至会招来对方的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定会先把她送走,她不答应也要强行送她走呢。

不想等来等去,都没等到他开这个口,反倒说‘我们’后边儿还有的硬仗打,可见他终于知道夫妻就该同甘苦共患难,而不是直接就把她保护起来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知道如今送她走反倒更危险,那路上出个事儿,可就真只能是“意外”了,不像就把她留在县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想发生“意外”也难,才没有开口说送她走的。

但她心里依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只要他们夫妇齐心协力,那些恶鬼再坏再恶又如何,一样终将被他们打倒,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还世间一个清明!

接下来几日,整个博罗县城都是风平浪静,似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便是那些受害的女子也在季善的安慰开解下,情绪渐渐都平静了下来,毕竟之前那么苦,她们都熬了过来,凭什么如今日子好过了,反倒想不开了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要死,也该是那些欺负她们的禽兽去死,凭什么要她们去死?

尤其季善还安慰她们,“难道你们不想亲眼看到坏人受到应得的惩罚呢?你们就算真不想活了,也得先看着坏人死了,你们再死啊,不然多划不来?难不成你们还打算把这辈子的仇和恨留着下辈子再报不成,当然得这辈子就给报了,否则死都不能瞑目!”

说得连那两个怀了身孕的女子都不再一心求死了,转而求起季善着人去为她们抓打胎药来。

季善也不劝她们,说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之类的废话,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都是他的父亲不顾别人意愿,强行得来的他,那他便从存在那一日起,就带着原罪的,还怎么可能无辜?

真要无辜,两名女子才是最最无辜的!

她于是很快让人为二人抓来了药,又特地吩咐厨房为二人做了红糖荷包蛋、炖了鸡汤补身体。

又过几日,沈恒派去众受害女子家里,告知他们的女儿已经找到了,让他们到县衙来接的衙役也回来了,不出所料没一个肯来接的,都说早当她们‘死在外面了’,不然就是问她们可已知错了,回去后还跑不跑,要不要乖乖儿听话嫁人的?

要是听话不跑了,就可以回去,否则,就‘一辈子不许回来,咱们家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听得季善气了个半死,虽然早料到多半会是这样的结果了,所以她才没让受害女子们直接随了衙役回去,以免造成二次伤害,但她终究还是抱了那么两分侥幸希望的,谁知道那么多对父母,竟当真一对例外的都没有,——果然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的!

等晚间沈恒忙完了,回了后宅,她与沈恒说起时,依然十分的气愤:“这些人偏也能有儿女,就该直接让他们无儿无女才是!哼,他们可能还会觉得他们能把女儿养到这么大,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毕竟比起那些孩子一生下来瞧得是女儿,便直接溺死的,他们已经够好了,那当女儿的当然就该做牛做马,割肉卖血的回报他们才是。活该娶儿媳时被女方家里要高额彩礼,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沈恒明白她何以这般气愤。

一来她也是女子,也曾被所谓父母虐待甚至想贱卖过,难免兔死狐悲,触景伤情;二来他们是那般的盼望一个孩子,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只要孩子肯来,他们都欢喜至极,谁知道别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因而一点不珍惜,叫人怎能不气?

沈恒心里也没好到哪里去,片刻才道:“他们如今便没有女儿了啊,且守着他们的儿子过去吧,总有一日,他们会后悔的!就是可怜了那些女子,当真是‘人生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啊,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这种局面能得以改变,女子也能跟男子一样,享有同等的一切吧!”

季善虽早知道沈恒与旁人不一样了,但听得他一个如今这个时代的男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还是好受多了。

吐了一口气,道:“会有那么一日的,一定会有的,哪怕到那时我们已经看不到了,也必定会有那么一日的!”

一众受害女子听得自己的父母亲人竟还是那般的无情,也都彻底死了心,等季善再安排了人教她们缫丝织布时,便都学得越发刻苦了。

县尊夫人说得对,越是没人爱她们,越是人人都觉得她们该去死,她们便越是要活得更好、更长久的给所有人看才是;该死的也不是她们这些受害者,而是那些直接间接伤害她们的人才是!

转眼进了九月下旬,博罗县城总算凉爽了下来,有那么两分秋意了。

这一日,沈恒正与周鲁二位师爷等人议事,穂州府衙来人了。

来人是府衙的一位文书,一并送来的还有穂州知府给沈恒的公文,道是他已听闻了博罗县内发生的拐骗奸淫良家妇女的恶性案件,很是震怒,要求沈恒立刻将这桩案件移交府衙,由他亲自接手审理,一应受害者与人犯也都移交给府衙的人,若之后还有需要沈恒配合的地方,再传唤沈恒。

消息传到县衙后宅,季善立时蹙起了眉头。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且直接就是由穂州知府出的面,那他到底就是幕后主使,还是上头还有人呢?他这是打算先以自己知府的身份来压沈恒,若是压得住,当然就最好,若是压不住,就要先礼后兵了吗?

季善坐立难安,好几次都差点儿没忍住直接去前堂一探究竟,然理智又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转圈子,转得自己没先晕,一旁的杨柳先晕了。

想了想,决定转移一下季善的注意力:“大奶奶,要不我陪您去看看青梅姐和小妞妞吧,您不知道,就几天的时间,小妞妞又长漂亮了呢,而且听青梅姐说来,她总是往门口看,那肯定是在找大奶奶您啊,您可都好几日没去看她了,也难怪她想您。”

说得季善饶满腹心事的,也忍不住失笑了,“你这丫头就吹吧你,小妞妞刚满月的孩子,眼睛都还不聚光呢,怎么可能往门口看找我?她连分辨自己的爹娘,如今都是靠闻气味好吗?不过我是好几日没去看她了哈,你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觉得心欠欠的。那我们去瞧瞧她吧,正好打发时间。”

主仆两个遂一道去了后边儿青梅家的小院子,逗了小妞妞一回,待她吃了奶睡着后,才回了正院去。

正好沈恒也进来了,季善忙让杨柳忙自己的去,问起沈恒来,“我听说府衙来人了,还要让你把案子和人犯都移交府衙,你怎么说的?你没答应移交吧?”

沈恒道:“自然没答应,正是因为案情重大,我必须细细的审,才没有现在具文禀告府衙和府台大人,想要彻查清楚了,确定可以结案了,再具文送到府衙也不迟。”

季善眉头稍松,“你没答应就好,真把人犯移交给了他们,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如今就算不能确定莫府台是主谋,至少也是主要从犯是可以肯定的了,不然他急什么急?就算整个穂州都是他辖下,也没有下属没禀告求助之前,上峰便直接插手下属辖下案件的道理吧?”

沈恒点点头,“所以他此举恰恰就是我们之前说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来博罗两年多了,虽博罗之前从来没有过大案,其他县衙却是有过的,也没听说府衙和府台大人直接就接手的,为什么单就这一次,他要直接接手呢?”

季善冷笑道:“当然是他心里急了,慌了呗。只是,他到底是你的上峰,你这样等同于公然违背他的意思,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之下,就真给你来个先礼后兵呢?那么多人犯关在一起,本身也挺不安定的。”

沈恒沉声道:“他要先礼后兵,我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我让两位师爷今晚宴请府衙来的那位书办,顺便透露一下我与妹夫的关系,还有妹夫的职位,金吾卫那可真正是天子近臣,又是皇上的亲侄子,随时可以直达天听的;再就是暗示一下我早已派了人回京送信之事,若能镇住他们,让他们别再轻举妄动就最好了。本来就已犯下大错了,若及时迷途知返,回头是岸,或许还能祸不及儿孙家小,反之,就真是万劫不复了,看他们怎么选吧。”

季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他们能迷途知返,当然就最好了,可欲望这个东西,岂是那么好控制的?且人都有侥幸心理,便是你我也不能例外。总归这阵子你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吧,只要咱们熬到钦差来就好了。”

沈恒“嗯”了一声,“我会小心的。算着时间,林护卫已经出发一个月了,以他的速度,应当也快到京城了吧?那我们至少还得再熬两个多月才能等来钦差,希望能平平安安的吧。”

只是真到了紧急关头,别说两个月,两日便足以翻天覆地了,他心里其实还真有些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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