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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冷的腔调夹杂着昭然的恶意让陆维耀心生战栗。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试图避开黎熙灼然的目光,但却不小心绊倒,摔在岸边的湿泥里。

“大公子!”侍女尖叫一声,连忙上前将陆维耀扶起,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带着怒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竟看见陆侯爷就站在不远处,身边还跟着两个年轻公子,顿时都呆住了。

陆维耀心里一跳,而后便立刻跪下行礼,脸上原本志得意满的神色也消失殆尽,变得仓皇失措。

这两个年轻公子他熟悉的很,正是他母亲和陆云晞生母母家的人。只是不巧的是,这二人均是嫡出,父亲又是陆云晞母亲的亲生哥哥。看着这两人身上颜色清淡的衣衫和紧紧皱起的眉头,陆维耀一下子便猜出他们为何而来。

还有三天是先侯夫人忌日,作为母家,他们定然是来商议祭礼事宜。原本此事可大可小,但他今日为了强压黎熙一头偏偏盛装,的确坏了规矩。况且更重要的是,他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他们听见了多少?

父亲定然不会责怪,就怕这二位表兄回去之后把话传到外祖母二中。那位老太太本就对自己和母亲不喜,若是知道今儿的事,更不晓得会用出什么法子嘲讽磋磨。

紧咬住下唇,陆维耀的额头渗出冷汗,极力思索要如何应对。

而还在溪中的黎熙则是慢条斯理的从水中站起,走上前去,躬身一礼:“父亲安好,云晞回来了。”

“哼。”陆候面上愠色依旧,但在外客面前依然按捺住没有发火,只是冷声道:“回来便回来,闹成这样算什么!”

这一句话,便是打算将所有的错都推在黎熙身上。

其实他一早就进了园子,陆维耀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他知晓这话有多么放肆,但是却并不想深究。

对于陆云晞这个嫡子,陆候的感情很复杂,甚至还有些微妙的忌惮与憎恶。虽然念着发妻和血缘之故也多少有些怜惜,可一想到相士的批注和他在府时的种种不顺,心里便难免有些疙瘩。

而另一方面,他也着实心疼陆维耀。这样漂亮可人的孩子,本应是侯府正经的掌上明珠,却碍着身份无法相认,连名分都要隔着一层亲疏。纵然设法上了族谱,可依旧不能让他被宗族认可,这些年真的太过辛苦。

因此,即便是陆维耀僭越有错,他也不想深究。

而陆维耀也完全明白陆候心思,略定了心神,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衣袖,好似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小声嗫嚅道:“爹爹,两位表哥。”

带着恳求的绝色脸庞,一顾一盼皆是楚楚动人。两位表少爷对视一眼,也不忍太过苛责。

先侯夫人过世以后,继侯夫人作为续弦嫁进侯府,两家姻亲关系未变,他们和陆维耀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明白这样不对,但在亲疏上到底倾向了他,也都沉默不语。

黎熙远远看着这四个人演戏,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悲意。

原世界中,陆云晞输给陆维耀一点都不冤。周遭之人皆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生父更是将他看作尘埃泥土视若无物,再天资聪颖学识满腹又能如何?

终究是算得尽天机,敌不过人心。

“罢了,送大少爷回房。另外熬些姜汤,正是风大的时候,别着了风寒。”没有注意到黎熙的神色变化,侯爷摆摆手,示意侍女将陆维耀带走。

两位堂兄也心照不宣,甚至还偷偷为陆维耀逃过责罚而松了口气。

陆维耀小声告退,而后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准备离开。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得意的看了黎熙一眼,嘴唇无声阖动:“认命吧,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他身侧的贴身侍女也适时露出一个讥讽的眼神,看着黎熙的模样好似再看一个笑话。

“呵。”黎熙见状忍不住嗤笑出声。他突然伸手,用力推开陆维耀身旁的侍女,而后便抬起脚狠狠地将陆维耀踹倒在地上。

“没有和我母亲赎罪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不等陆维耀反应过来,黎熙又是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低下身子,狠狠地扇了他的脸一巴掌。

“啊!”陆维耀尖叫出声。两位表少爷也被黎熙的粗暴手段吓到,至于围绕在身旁的侍从侍女更是乱成一团。

“孽障!你疯了!”陆候上前一步将黎熙拉开,同时把陆维耀护在身后,举起的手几乎要打在黎熙脸上。

然而黎熙却干脆扬起脸,一动不动,毫无躲闪的意思,疾声说道:“是您疯了……”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陆候气急败坏的打断:“混账东西,穷乡僻野呆久了,连规矩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着我面就敢欺负兄长,是要翻了天吗?就算今儿有客在此,我也不能姑息。来人,上家法,打过三十鞭子之后给我把他关到祠堂悔过!”

“是!”侍从应声离开。而黎熙则被人按住肩膀跪在地上。

陆维耀身上脸上皆觉十分痛楚,不由得捏住陆候衣角小声哭泣。

原本就是最疼爱的儿子,眼下受了伤,又挨了委屈,自然是心疼不已。在看看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的黎熙,陆候不由得怒意更胜,抄起鞭子命令:“陆云晞,跟你兄长认错!”

“我拒绝!”黎熙抬起头和他对视,语气急促的说道:“陆维耀身为养子,枉顾身份人伦,恣意打压侮辱嫡系血脉,此为不尊。先主母忌日,穿红着绿毫无缅怀之意,此为不孝。待嫁双儿,光天化日之下在内外院交界之地吟词唱曲儿以表春心,此为不贤。如此不尊不孝不贤,却没有丝毫悔意,早该按家规严惩,您却不闻不问。云晞迫不得已,为母亲鸣不平,却要因此被您训斥。今日两位表兄在此,我便问您一句,您这般态度是欲将我母亲至于何地?又是至陆家声望名誉至于何地?更别说此事要是传出府外,那便是御史弹劾构陷的罪名,圣上若是追究下来,整个家族都要因您治家不严而一并获罪。现下不管,难不成要等到祸患上门再追悔莫及?陆家百年声誉,怎容一个养子如此糟蹋!”

字字在理,句句诛心。黎熙的一番话看似放肆,却处处占了一个理字。陆维耀在受宠,也敌不过人伦。陆候的心再偏,也不能枉顾法纪。

一时间,陆候竟无言以对,脸上青红交加。手中举起的鞭子打也不是,放下亦丢面子。

大周嫡庶身份界线严明,当今圣上更是对不顾人伦的朝臣反感异常。

这也是为何当年继侯夫人偷换概念,让陆维耀在族谱上占了黎熙长子身份时陆候默许的原因。

若是被圣上知晓因相士之言便将年幼嫡子流放,他的官途恐怕也要就此断绝。

谎言重复多了便会成为真相。继侯夫人的一出鸠占鹊巢不仅欺骗了众人,就连知根知底的陆候也甘愿沉溺,只当陆维耀是自己的嫡出子嗣。

这样的念头已经维持十余年,而今天黎熙的一番话将所有的掩饰尽数戳破,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这让陆候想要继续装傻都不可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古人的话也不尽然,说到底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谬论。人活着就这么短短几十年,纵结发情谊再深,又如何能敌共枕十年?”

黎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三分压抑三分怅然四分痛彻肺腑:“再过三日,便是母亲的忌日。这园子亦是当年您与她的结缘之地,两位表兄幼时也曾在此同云晞一起陪在母亲膝前玩耍。如今物是人非,可不都变了吗……”

压抑着悲意的哽咽让侯爷心口一紧,顷刻间生出万般滋味。

少年跪倒在桃树之下,纵形容狼狈,脊背却倔强的挺得比直。

素衣墨发,一双昳丽的丹凤眼犹如寒潭之中的冷玉,只消一眼便能夺了人的心魂,就连这一园子娇艳的桃花也不过是他身后的陪衬。

十五岁,又是个双儿,正是雌雄难辨的好年纪,与生母相似的五官好似跨过了时间与空间流逝,让陆候回到了数十年前与先侯夫人的初见场面。

大周第一才女,性子又是极温柔贤淑。虽然婚后日子稍显平淡,可毕竟是少年憧憬,也是恩爱非常。

原本在继侯夫人入府之后,他便不再念起这个发妻。可如今看着离家多年的嫡子,用这般神似的姿态出现在面前,竟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当年的恬淡。

的确,在发妻去世以后,纵有再多如花美眷娇言软语,也无人能如她一样同自己琴瑟和鸣、红袖添香。

世人皆道他对发妻情深义重,可谁又知他却已然将她遗忘了整整十数年。甚至因过于宠爱长子,连她的忌日被亵渎都能轻描淡写的放过。至于陆云晞这个她留下来的孩子,更是不闻不问多年,如今回了府,也没有给他该有的尊贵荣耀。

与公与私,到底都是他辜负了这母子两。

侯爷神色微楞,一时间竟不敢和黎熙对视。至于两位表少爷也亦是收敛了神色,唏嘘不已。

“罢了。这些年你长大了。”良久,陆候放下手中的鞭子,神色间有些疲惫:“把大少爷送去祠堂,沐浴斋戒抄写经文以尽孝道,直至夫人忌日过后,方可出来。至于陆云晞……你既想念你母亲,明日我命人带你去瞧瞧她。”

“父亲!”陆维耀不敢置信的喊出声。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父亲竟然要把他关去祠堂?还是因为陆云晞这个克亲克己的不详灾星?

陆维耀连忙抓住陆候的袖口恳求,同时也不停的用眼神暗示两位表兄,希望他们能为自己说话。

,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开。而两位表少爷也连忙跟在他后面,一并走了。

闹剧结束,原本热闹的园子突然变得冷落起来,黎熙从地上站起,看着即将便人送去祠堂的陆维耀,故意嘱咐了一句:“抄经文的时候记得多用点心思,这样佛祖才能多多保佑。”

“陆云晞你这个卑鄙小人!”陆维耀恨得咬牙切齿,但终究不敢再动。

“彼此彼此,咱们来日子方长。”黎熙笑着回答,最后四个字说的极为意味深长。

而陆维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身体竟不由自主生出寒意,心头更是蒙上一层不安的阴影。

嬛琅园

继侯夫人坐在主位听着手下嬷嬷的传话微微皱起了眉:“所以侯爷因为陆云晞惩罚了耀儿?”

“也不算惩罚。”嬷嬷小心翼翼的思索着合适的措辞:“就是名义上禁足,实则早就派人安排好了。吃穿用度全都不缺,您别多心,侯爷还是心疼大少爷的。不过是被二公子拿住了话,所以才不得不做些面上的遮掩。”

“哼,面上的遮掩?”继侯夫人冷哼一声,眼底多了几分寒意:“你既知道他连侯爷都能用话拿住,怎的还敢称呼二公子?”

“这……”管事嬷嬷哑口无言,讷讷的站着不知该如何回话。

“下去吧!”继侯夫人甩了袖子赶人,而后被捧着茶杯发起呆来。

这个陆云晞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在接人回府前,她便派人仔细调查过。

都言陆云晞除了在念书上比人多些聪慧,其他皆是泛泛,并无所长。而他刚进府时,自己也有所试探,得出的结论亦是相同。所以才放心的任由儿子胡闹。

可不成想,却让陆维耀在他手中翻了船。

难不成他一直在同自己演戏?

否则便怎么也无法解释,缘何不过两个时辰,那个不善言辞的陆云晞便跟换了个人一般伶牙俐齿、步步谋算。

该死,继侯夫人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扬声叫贴身婢女进来,小声耳语了一番。

“可这样做会不会……”侍女有些迟疑。

“只能这样。侯爷最看重面子,耀儿今儿又是当着两位表少爷的面承下的错处,若不受些委屈,恐怕这事儿过不去。不过侯爷心软,又是真心疼爱,见他吃了苦,定然心里过不去。介时咱们再敲敲边鼓,眼下的孰是孰非可就做不得准数了。”

从茶杯中挑出一根参须放在手边的碟中,而后又自壶里倒出更完整的一段,继侯夫人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说道:“从这儿丢的,咱们可以从另一边找补。叫耀儿安下心,我定会为他做主。”

而另一边的黎熙也回到自己院子中。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继侯夫人为黎熙安排的住所位置十分微妙。虽紧挨着外书房,却依旧属于女眷所住的内院。至于庭院中的布置,更是耐人寻味。

尤其是左首的一座貔貅石雕,龙头、马身、麟脚无一不是精致非常,寓意也看似不错,有招财辟邪之意,可实则确实暗藏讥讽。

在大周,唯有商人才会喜好用貔貅镇宅。然士农工商,商者虽钱财盛,身份却最为低下,被称为偏门。继侯夫人在此放这样一尊瑞兽,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含章阁。”黎熙抬头看了一眼牌匾上的字,果然同样妙不可言。

《易经》有云: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意思是含蓄的为人处世,纵使没有什么成绩,也能得个善终。

所以,继侯夫人这是在警告自己?

“呵,有点意思。”黎熙轻笑一声,而后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和屋外处处带着暗示不同,屋内的拾掇的极为奢华贵重,地面是暖玉雕成的地砖,头顶的八角琉璃宫灯用的是时下最价值不菲的东洋琉璃。至于那些镶嵌着象牙装饰的楠木家具,更是雕工繁复,令人叹为观止,愈发衬得摆在一旁的他从老家带来行李的寒酸。

站在多宝阁前,黎熙随手拿了一个精致玉壶在把玩,却被一个有些轻浮的男声打断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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