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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清晨八点已过,阴天,虽说不上阳光灿烂,但透过非明小房里的窗户仍可以非常清楚地辨别,天早就亮了。而韩述现在就站在她的床头,只是没有说话。

桔年如坠寒窖,她抱着非明没有出声,只是悄然用牙齿咬紧了自己抖得厉害的唇瓣。

距离天亮只有一两个小时的那段时间里,韩述做着颠三倒四的梦,他甚至梦到了校园门口停着警笛长鸣的警车,他被正义凛然的公安干警拘捕归案,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鄙夷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的无非是他的下流和不要脸。有人当场晕倒了,那是他妈妈孙瑾龄,而韩院长双眼血红,要不是有人死命拦着他,他会当场冲上来亲手撕碎这个彻底让老韩家门风扫地的逆子。韩述在无数人的推搡中频频回头,他唯独看不到桔年,连个背影都没有,他既失落又惆怅,落到这一步,他虽自知并不冤枉,但她若是能在场,哪怕给个大快人心的表情,他也觉得罪有应得到心里踏实。

直到清晨的光线惊扰了他锒铛入狱的心路历程,韩述才将眼睛睁开一线,用了十分之一秒让记忆复苏,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就立刻跳了起来。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他此时的姿势是堪堪吊在床的边沿,这一蹦而起的姿势让他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还好缠着被子,并没有很痛。那张昨夜他都没有看得太清楚的老式木架子床上,空空如也。

尽管韩述一向崇尚自然醒,但他的生物钟很准,并不是个睡懒觉的人。反观谢桔年,他虽没有跟她生活的经历,但是以他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尾随观察来看,只要不上早班、没有特殊的事情,她通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蒙眬地到财叔那里拿牛奶。这一回他又落在了她后面,顿时觉得被动至极。想到昨夜,他心慌得脸发烫,赶紧匆匆套好衣服,将床单被子略作整理,就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非明还没有起床,大厅的那个破钟也证实了天色确实尚早。韩述心怀鬼胎地朝院门口探头望了望,没有梦里的警车和执法人员。接着听到门“吱呀”的一声响,受害者头发湿漉漉地从水汽蒸腾的浴室中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盆衣服。

韩述有些难堪,便故技重施地咳了几声,试图引起桔年的注意。桔年置若罔闻,放下了盆里的衣服,找了条干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韩述又加重了咳声,结果一样。他终于确信她根本是故意不打算理会他,就算自己咳破了嗓子也是枉然。他心里没了底,想到昨晚上的难堪事,不用说,是罪孽深重,但是死是活、要杀要剐,她好歹给个话啊。

于是韩述期期艾艾地磨蹭着走到桔年身后,犹豫再三,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看……这……怎么办?”

他看见桔年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看他。不过是喘口气的工夫,韩述觉得自己都快憋死了。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桔年的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感情起伏。

哦……她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好像没有发生。看起来他又可耻地逃过了一劫,韩述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他有些犯贱地想,自己那么混账,没理由就那么算了,她怎么能一句话就了结了呢。也怪他自己,昨晚,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圆满而完美,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离她近了,谁知道后来邪灵附体似的闹了那一出,好端端的,什么都毁了。她这个态度,已是仁慈,他就算再不知廉耻,也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了。

“能让我洗把脸再走吗?”事到如今韩述只能这么说。

桔年没有说话,他便去翻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垂头丧气地走到天井的水龙头旁,刚在牙刷上慢腾腾地挤出一条形状规则完美的牙膏,他听到了院子外传来的叫门的声音。

“桔年,你在家吧?”

这声音,除了唐业,还能是谁。

当然,桔年也听到了,她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拢了拢半干的头发,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敲门声在继续着,桔年愣是没有动。

韩述猜她此时想必是打着掩耳盗铃假装不在的主意,便“好心”地说:“用我去开门吗?”

这句话果然有效,桔年立刻转身拖住了他,脸上是可疑的绯色。

“你别动。”

她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急急地应声出门。

来的果然是唐业,他身上还穿着昨天接桔年和非明时穿的那套衣服,下巴上有泛青的胡楂显出,想来是在蔡检察长病床前守到现在,人是憔悴的,唯独一双眼睛仍然清明无比。

桔年开了门,人却站在门口,伸手掠了掠耳边的头发,问:“早啊,你来了?”

唐业点头,笑了笑,“新年好。”

是啊,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桔年如梦初醒地回了句:“新年好。”

她并没有从门口让开身子请唐业进来,也不知道他一大早离开需要照顾的继母来她这里所为何事,于是便静静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唐业却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来意,他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桔年,忽然问了句:“桔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桔年仓促间又掠了掠头发,那半干的发梢扰得人心烦意乱,她想起来了,难怪他也觉得不对劲儿,按照本地的习俗,是万万没有新年第一天早上洗头的道理的。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

“喂,那个……我找不到刷牙用的杯子。”

桔年几乎是立即掉头,并不是她那么渴望看到韩述,而是她不愿意看到唐业此刻的表情。

韩述一脸无辜地举着牙刷站在廊檐下,头发有些凌乱,就差没在额头上写着“我刚起床”四个字。

仿佛是为了应对桔年还没说出口的责难,他有些无奈地说:“我声明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们,你忘了我的车就停在门口,他能不知道吗?”

他说完了理由,接下来的话是对唐业说的,“我干妈她好点儿了吗?”

桔年回过头,唐业的表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还有几分疲倦,也许那只是彻夜守护病人的结果。他很礼貌地回答了韩述的问题。

“还是那样,没有生命危险,但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了。谢谢你的关心。”

“她也是我干妈啊,谢什么。我迟一些就会去看她。”韩述说完,指了指屋子里,很自然地说,“要不进来坐着聊?”

他回应了唐业以同样的客气,仿佛工作上的矛盾和眼前的尴尬都暂时不存在,然而不止唐业,就连桔年也恍然觉得,他这么一开口,好像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唐业片刻都没有犹豫地说道。

桔年却侧过身子说:“请进吧,外面冷。”

此情此景,这一幕,说不出有多诡异,好似什么都错位了。

财叔家的鞭炮声响了,这是传统的习俗,新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放鞭炮,取“开门红”之意。韩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问桔年道:“你没买鞭炮吧,这个兆头还是要的,放放鞭炮去一去旧年的晦气。要不,我现在到财叔家买。”

他说着就回头去放他的牙刷,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财叔家走。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也许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他暂时的离开而松了口气。

韩述走远了,门口就剩了唐业和桔年。

“昨天我失约了,真不好意思。”唐业仍站在原地说道。

桔年是想过要解释的,她本想告诉唐业,韩述被家里赶出来了,所以收留他在这儿过了一夜。这本是实情,但若说出来,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既然说不清,那还不如不说吧。

“别这么说,你的事比较重要。”她低着头,半干的头发垂了下来,更显得一张脸小得堪怜。

他既没有进来的意思,两个话都不多的人便在门口沉默着。好不容易开口,却又撞在了一起。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出下面的话。

“他对你还是好的。”

“你现在好吗?”

然后他们又好像都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俱是一怔。

唐业先笑了起来,他做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这就回医院去。”

桔年没有强留,浅浅地回了个笑脸,“你保重。”

韩述很快就从财叔店里买到了鞭炮,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可以看着他跟财叔笑着挥手说话,然后就要折返。

“桔年,这一次看来我是躲不过了。对不起,我以为的那个‘假如’看来只能是个‘假如’,虽然我真的很想,真的,我这半辈子都在做不切实际的事。”唐业上忽然上前一步,他说得那么急,仿佛过了眼前,就再没有了时间,他和她,也将不再会有时间。

说话的关口,桔年意识到唐业把他一直拿着的一本书塞到了她手里。那是本平装版的《西游记》,桔年第一次到唐业家时曾经翻开过的,当时尚是初识的他们就这本书还有过一次小小的较劲。

书很旧了,但却是唐业最喜欢且时常翻看的。

“这个你留着。”他说。

桔年骨子里的敏感让她在接过那本书的时候本能地翻了翻,她很容易就打开了其中的某一页,里面夹着一张银行卡。

“这……”

韩述越走越近,唐业不容置疑地推回了桔年的手,也打断了她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拒绝。“钱不多,但每一分都是干净的,我原先存在一个朋友处,幸而这样才保留了下来,以我背的罪名,恐怕倾家荡产也不足以抵还,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出不出得来,阿姨她生活是没有问题的,所以那笔钱我分作两份,一份留给姑婆,一份给你。你留着,总有个用处。”

他说得由衷,仿佛早已想好打消她所有拒绝的理由。

“这不是施舍,桔年,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什么都别说……我只是对你放心不下。”

唐业说这话时依旧淡淡的,既不忧愁也不烦恼,仿佛只是等着那个已然知晓的结局到来。只是这万念俱灰的托付让桔年悲从心起。

她其实是想过对他托付一生的,如果她这生必须要有个托付的话。也许不够深爱,但足够温暖,他们相互懂得,相互体谅,这已经足以相濡以沫到老。

想不到连一个未必成真的“如果”都碎得那么快。

桔年太了解监狱里的种种,不由得更对唐业忧心忡忡。

像是为了化开那些看不见的愁绪,唐业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刚来的时候看到韩述的车,我真有些傻在那里了,不过我又想,这也不是件坏事。”

“什么好事坏事?”韩述耳朵尖,尚在几米之外也听到了些话音。

唐业朝他一笑,“我先走了。”

“不多聊一会儿?”韩述继续反客为主地扮着糊涂,也看到了桔年手里多出来的一本书,问,“咦,你拿着什么?”

唐业解释道:“我顺便带过来的一本书。”

“大过年的就为送这本书?该不会是什么珍贵的孤本吧。”韩述半真半假地说道。

唐业何尝不知道,现在他对于自己的一切财产都没有处理权。

桔年这时面无表情地将书往韩述跟前一递,揶揄道:“要没收吗?”

韩述果然讪讪地没敢去接,回她:“我什么都没看到。”

唐业对韩述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吧,我屋里的书,假如没什么价值,与其到时成了废纸,我想不如把它们都转赠桔年,拜托你了。”

韩述愣了愣,才说道:“在没有判决之前,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唐业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向桔年说了句:“真的要走了,代我向非明问好。”言罢便转身离开。

韩述拎着鞭炮,看着拿着本旧书沉默不语的桔年,说道:“我没赶他走啊。”他好像忘了,他其实才是那个将要被赶走的人。

“要不要叫非明起来看我放鞭炮?”韩述怕引信潮湿,满院子地找可以挂鞭炮的地方。

桔年也打算去看看非明怎么样,她刚起床的时候倒是去她房间看过一次,那孩子睡得很熟。

她走到廊檐下的时候,跟韩述同时听到什么东西碎在地板上的清脆响声。

声音是从非明房间里传出来的!

韩述几乎是立即扔了鞭炮,跟桔年一块往非明房间里跑。

非明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趴在床上,落地摔碎的是她床头柜上的玻璃台灯。

桔年六神无主地把非明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她那么恐惧,仿佛害怕非明也像玻璃一般,一不留神就碎了。

非明的脸很红,茫然地睁大眼睛,“姑姑,我的头有点儿疼。”

“没事,没事,我们马上去医院。”桔年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看着韩述,她开始庆幸韩述还没有离开。

非明却摇着头说:“也不是很痛,我们等天亮再去吧,韩述叔叔走了吗?”

她只是很平常地说出这些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个大人立即白透了的脸色。

此时清晨八点已过,阴天,虽说不上阳光灿烂,但透过非明小房里的窗户可以非常清楚地辨别,天早就亮了。而韩述现在就站在她的床头,只是没有说话。

桔年如坠寒窖,她抱着非明没有出声,只是悄然用牙齿咬紧了自己抖得厉害的唇瓣。

韩述缓缓地伸出手,在非明已然没有了焦距的眼睛前上下晃了晃。

“姑姑,韩述叔叔昨晚到底走了没有,他说了他没地方去的。”非明有些吃力地说。

桔年凄然地闭上了双眼,韩述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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