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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

裴液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身上伤口仍在裂痛,他穿林掠山,远远离开了老人,行至山巅时回望,那米粒般的身影依然落在破碎的林间,裴液最后静立注视一眼,扭头俯身一掠而下。

径直往执法堂而回。

如无洞所言,崆峒诸峰之主都已纷纷赶来,两位元武真传死去的消息显然已扩散出去,代尚余面色阴重,同其他几位玄门聚在许裳母子的小院之前。

裴液在这里面没见到相熟的面孔,正犹豫间,甘子枫低着头从信堂走了过来,眉宇间仍然紧锁。裴液与他交换了最新的消息,径往里去,张景弼依然沉默但安好地坐在院中,裴液松了口气,将青鸟坠并藏书笺递给了望来的许裳。

“张前辈埋骨于金玉斋湖底,这是他的一点遗笔。”

裴液望着女子怔住的表情,低声道:“前辈侠肝义胆,他当年做下的事帮了我许多忙.我也会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言罢抿了抿唇,看着女子已开始泛红的眼眶,最终只抱拳一礼,就此反身离去。

“.裴少侠!”张景弼忽然站起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吗——我同你一起去!”

裴液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一时有些恍惚,抿出个微笑摆手:“.谢啦,你先把伤养好。”

转身出门,与诸峰主交代清楚,在确定大司山没有即刻来袭的打算之后,裴液才与甘子枫重返藏经之楼。

雾中山前,庞然孤寂的建筑隐隐幢幢,两人直上顶层,再次来到藏剑阁中。

激烈搏斗后的痕迹还十分新鲜,这座多少年没有其他人踏足的古阁如今凌乱破碎,纸张飞散遍地,裴液重新整理着这些纷乱书壁的顺序,去一一观阅那些尚能识别的名目。

然而即便识读有碍,裴液也认出多是最近使用的阵器二道之书,上面阅读的痕迹细微入里、批注扎实——少年自己也在渐渐学着读书,但他往往是盯着一页思考良久,也罕有这样踏实的认真。

早知道大司山独居古楼,如今那种日复一日的孤独安静一下透过纸张传达过来。

“瞧不出什么。”甘子枫立在旁边翻了两册,合册蹙眉,“我们得找到那些十年前的笔墨。”

十年之前,柏天衢入山闭关。而裴液知道的另一件事是,这一年瞿烛带着欢死楼去了一趟湖山之谷,取走了那里沉睡千年的西庭心。

甘子枫蹙眉静立片刻,忽然挪步:“来。”

裴液跟在他后面,他们竟然离开了藏剑阁,往里转了几转,一间小室出现在了面前。

“迟师叔在当为大司山之前,就跟我们抱怨说,藏经楼里连张椅子都没有,站得腰疼,他若入住,一定安一张床。”甘子枫低笑一声,望向里面,“无鹤检明明素不相识,对敝门之人倒判断极准.他说的对裴少侠,迟师叔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为虎作伥的。”

“.瞧瞧吧。”

这间小室确实极小,是硬生生从两座书阁之中挤出来的一方空间,视线一转,大量的书籍纸张就积累在床边,被一座架子整理得井井有条。

不用再经历面对张梅卿笔记时的翻检,这次很轻易就将这些笔墨分出了新旧。

甘子枫也显然比许裳驾轻就熟得多,面对陌生的书柜,只几个片刻,其人就抽出了一本手写的册子,拂去杂书,将其放在了桌上。

甫一打开,裴液立刻有种熟悉之感——张梅卿记录事宜的习惯和方法,乃至他给自己藏书分目列次的暗语,原来正来自于这位大司山。

首页仅有八字:“衰矣,年老记事之册。”

展册而观,老人的记事十分精简疏朗,几乎没有闲笔,而且少有密集的笔触,多是间隔几天半月的时下重要之事,如今观之,几乎全都已没有价值。

直到翻至中间,笔墨忽地密集起来。

“明日天衢来谈‘剑藏’的事,记得做些准备,他偏爱悟性之道,帮他想想办法,不要惹他不高兴。”

一行说不上敏感的字,但裴液和甘子枫同时落目在了这里。

因为下面老人罕见地写了落款——“年关,腊月二十。”

“就是这里了。门主是在中做这种体悟,那也依然不是人类能够到的深度——其实我认为‘整合’这个环节根本不能在人的心海完成,‘一’必须是先从它们中整合出来,人才能加以感受。”

“天衢走得歪了。”很严肃的落笔。

往后的笔墨一下少了很多,但从简单的几行中仍能看出,迟鉴宗不是不再关心这件事,而是近乎没有精力和心情来记录了,浓重的压抑透过笔锋传达出来。

“很少见天衢气得跟我发这么大的火但我确实不能认同他。”

“人老了就容易伤心。”

中间忽然插入一条关于张梅卿的记录,仿佛一刹那的轻松——“梅卿要我给他设计个鸟,感情真好啊,哈哈。”

“最近没时间,十天后再画图吧。”

但仅仅在五天后,一张信笺就夹在了这册记事本中。

来自柏天衢。

“迟师叔,我们梦想中的‘崆峒剑’就如海底之真金,虽知其必然存在,但水中光暗,幽迷不见,谁也摸不到它。如今,山水剑阵之于‘剑藏’是一向上的跃升,‘活性’之于山水剑阵又是一明确的浮现.然而你仍不愿意相信,它已在可以被人触及的深度。

我想了很久,决定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告诉你我最真切的心语。

你是对的。

它只是从毫无联系的散乱变成了一团幽蒙,我们还是看不清它。

但,我们还有一次令它更加清晰、脱胎换骨的机会。

没有人同意,但我想告诉你。

因为你的余生是为了剑藏,我的也是。

语不传六耳,今夜请至‘挂天帘’后崖一会。”

大片的撕毁。

浓乱的墨痕一定是洇湿了数张纸页,不知什么样的消息能令一位玄门失态至斯,但可以确定的是,柏天衢依然没能说服他。

在最终的打算向其揭示后,老人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的拒斥和愤怒,但同时又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显露出来,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直到最后一张短笺抵达。

“那别过了.迟师叔。您放心,我们会做好一切的。”

往后的记事本还有将近一小半的篇幅,但全是空白了。

显然不是在那一年之后,老人就丢掉了这个习惯,而是从那以后,这个需要时时做笔记的老人就已经不在了。

室中沉寂良久,裴液忽然一个冷悚,翻向旁边列满书信的柜子。

是有一个扣子留下的,张梅卿向迟鉴宗请求过一次炼器,为了跟妻子炫耀是自己独立完成,他做得很是悄悄.这件事同样不传六耳!

取代了迟鉴宗的“大司山”,在面对前来重提此事的张梅卿,应当露出破绽才对!

老人和晚辈的口耳交流,冒充者根本不会知道张梅卿要什么!

凝眸中,裴液翻出了一封来自张梅卿的短笺。

是一枚谢笺,正是在提出请求的十天之后,在柏天衢发来最后一句话的三天之后。

“迟师叔水平还是这么高!实在感激——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下回给您带好东西!”

那个随和可亲的老人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男子的喜悦溢于言表。

甚至在三年之后,他都没发现自己敬仰的前辈换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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