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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捉雀(6000)

寅州,青镜湖畔。

无洞笑了出来。

“.绝非虚言,大人。”

生意场上,金玉斋的大掌柜卫明福人称“两眉戏”,只因两条长眉灵活惹眼,任何表情,有这两条眉毛一装扮,都真切生动无比。

如今他也赔一个笑,诚恳蹙着眉,就如一个被强取豪夺的小摊主。

“全烧了吗。”无洞口气淡淡。

“这近几年的还是有。”卫明福眉毛末梢一低,为难道,“大人要是想验看,我们立刻调出来,但再早些.甚至二十年前的,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心珀这样每年几千两银子的生意,又算不上繁复.”无洞灰淡的眸子看着他,“据我所知,生意账本有所遗损,商会都是第一时间尽量恢复的。”

“.复原本子确实有。只是多凭当年老人的记性,来去又零散,难免有疏漏错误之处,大人您看”

“带我去取。”无洞冷声道。

卫明福抹了把汗,似是实在没想到老人还知道此节,无奈转身往院后走去。

这里已是金玉斋最深的一处院落,出门再往后,便离了岸边,面前是湖上架起的一座水榭。

到了这里仿佛进入了金玉斋的另一个深度,前院的喧闹一概消去,此时只有夜风撩起衣襟。水榭没有燃烛,如同深重的水波上伏着的一头巨兽。

四名劲装卫士立在门口,为首之人便是八生。

无洞目光却没有留在这里,而是继续抬起,往更深处眺望了过去。

如果这水榭是巨兽的话,那么看守的便是通往那里的门户。

——在水榭之后,一条长长的廊道直直探向湖心,黑暗中如同伏波的龙影。在龙影的尽头,九层的高塔凌波筑起,同样深暗无烛。

种莲塔,在少陇江湖中是处蒙着幽胧迷雾的地方。

金玉斋起家于鱼龙混杂之中,绿林、黑道、权贵、世家.四十年前,年仅三十的“金鹿”华万权如一条生了尖牙的泥鳅游走其中,立下了“金玉斋”这份基业。

往下,城中帮会、山中盗寨;往上,府衙高官、名门正派,俱有路子。生意正是互通有无之道,路子越多,买卖自然就找上门来,如此年年繁盛。

只是起于淤潭的青茎,扑上来的毒虫水害也就格外多,“金玉斋”三个字想生长到明处,展叶开莲让人家点头,就得稳稳立住根茎。华万权在青镜湖畔立下庄子,于湖深处倚石筑起高塔,他日夜居住在这座塔中,把“金玉斋”三字明明挂起,用一柄长刀撑着那段最黑暗艰难的日子。

直到他迈入玄门,反找上门掀了三处帮会,才彻底终结了那段岁月。

从此“金玉斋”三个字越铺越大、越走越高,如今已洗去淤泥,踏实立住了招牌。

而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凶名赫赫的“血莲金鹿”渐渐淡去了自己的身影,完全不再出现在金玉斋的生意中,代表着金玉斋彻底与那个混沌的时期告别。

有人问起,金玉斋的回答皆是“归隐山林,云游天下”,不再理会商会之事。种莲塔也从此封起,再无人涉足。

没人知道这说法的真假,其人的影子也就一直隐约在金玉斋背后。

人们说这塔里藏着一位积年宗师的秘宝武籍,也许真的有亡命之徒尝试探过,总之没有谁活着出来。

如今近处看来,确实像久无人居的样子。

无洞收回目光,提剑走进了水榭。

到最深处,卫明福推开房门,室内空无一物,最里端一面墙乃是石壁,其上镶嵌一面铁铸的门户。

无洞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卫明福颇为无奈地启开了这扇铁门,机关声中,秘库展露眼前。掌柜的犹豫如今看来甚有道理,秘货珍宝自不必说,南海火朱年中唱卖会上宣言商路有失,最后几斤卖了大价,如今这里堆了半个架子。

除了囤货居奇之事,许多江湖遗失已久的宝剑法器也在这里显露了行踪,或是祖传或是镇派,许多件拿出去,都是一桩江湖悬案的结束。

无洞淡淡扫过这些东西,卫明福已取了一册不新不旧的账本下来。

“这便是那次烧毁之后补上的册子,大人。”卫明福翻开双手递上,“往后七页,是心珀相关。”

无洞缓缓翻过,一笔笔确实十分清晰,有转手其他商会,有匿名单独订购,有唱卖所出,亦有以门派帮会之名的购买每年近十斤心珀,零零散散各有出路,除了纸墨不是当年的纸墨外,金玉斋将其他细节都恢复得颇为完整。

“你们的心珀是这般卖的吗?”良久,无洞合上册子,再次淡淡看向面前之人。

“.大人若有什么疑问,我们一定配合一一比对。”卫明福眉毛又微微一蹙,诚恳之色溢于言表。

“金玉斋确实有手段高明的先生,可惜账只能做得像,却永远不能做得真。”无洞轻叹一声,“这就是我为什么明明知道你们动过手脚,也一定要看这账本。”

“.大人说笑了,有无动过手脚,大人自可一一前往查问。”

“我相信单查这十二年的心珀生意,一定是严丝合缝,圆得恰到好处。可惜任何谎言都有它的边界,把视野拉到谎言跟不上的宏度后,圆方不容之处自然就体现出来。”无洞看着他,“金玉斋历年来的生意,有处很大的优势。”

“.”卫明福表情没动,只有眉毛一低。

“南方珠宝玄材抵达少陇的第一时间,你们总能给府衙下的最快、最有诚意的单子,金额总在三千到六千两之间,如此抢占第一批的售卖之权。”无洞看着他,“金玉斋每年主要入账处有四:奢物典当收卖约在三千两;玄材出售约在七八千两;自家金玉矿的售卖、雕刻约在三四千两;剩下的,便是心珀生意,不错吧?”

“.”卫明福脸色已有些苍白,双眉渐往八字而去,他勉强笑了一下,“还还是有些其他进项”

“每年五月,你们就完成了南来奢物的采购,到了四月,又要拿三四千两购置心珀而七月末,南方玄材又来,你们第一时间拿出四五千两现银”无洞轻笑一下,把册子随手扔回架上,“买卖买卖,照这本册子,你们上半年的‘卖’,在哪里呢?”

“.”

“所以,心珀不是这样放到全年的零散售卖,你们是一拿到货——不拘六斤还是十斤——立刻就有一条固定的、大宗的销路,七八斤心珀出去,四五千两银子回来。甚至,你们就是代他们购置。”无洞冷冷看着他,“卫掌柜若能平了这份账,那就是虚空生银的本事了。”

“.”卫明福两眉缓缓低下去,嘴唇微颤,“大人,总得拿证据说话.”

“即日彻底查封金玉斋,走过的银子总会留下痕迹,半月之内,仙人台就可以揪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无洞淡漠地看着他。

那眉毛一下立了起来,仿佛被踩到痛处尖声叫道:“大人!那样可就——”

“可就遂了伱的意了。”无洞淡漠地看着他。

“.”卫明福整个人完全僵住,生动的表情冻在脸上。原来在真正心沉入谷的时候,这双眉毛是凝固的。

无洞不再看他,按剑径直往后:“半年前,仙人台追缉刚入玄门的‘花毒’阎茂华,踪迹觅到寅州一带却失去了行迹,后来他们确定,他是进了种莲塔,再也没有出来。”

卫明福慌张地跟在后面:“无鹤检!无大人”

“所以我想,华万权或许从来不曾离开,一直就在这座塔里。”封死的后门在玄气前砰然撞开,无洞踏上夜风下的廊道,“许多年前,他因天赋和暗伤止步‘缁衣’之境,如今,是什么能让他卖掉整个金玉斋,只为给欢死楼争取这半个月的时间呢?”

无洞面无表情地抚了抚玉虎的吞口,人已如长鹤掠起,数十丈长桥一步而过:“希望他真的步入了‘抟身’,不然也太没意思。”

老人从没打算找到什么证据,时间是这时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要“知道”,然后径奔最深处。

鹤衣直落种莲塔顶,在博望所受之伤显然还在影响着他,但无洞没有丝毫疑惧,单臂一按塔顶,玄气下贯而入,塔周湖水激起如莲花,涛声之中金铁泠然,那是整座塔内的所有门锁铁链在寸寸崩断。

确实如此,即便江湖上赫赫威名的老宗师“金鹿”真的步入了抟身之境,在少陇仙人台最锋利的鹤检面前,也还实在不够看。

无洞仗剑飘然而入,这座在江湖传言中寸寸杀机的黑塔被他如蹚草丛般一层层撞过,真玄二气激荡,所过之层铁窗向外砰然砸开。

“华万权,好多年前我应当见过你几面。”激荡之中,无洞的轻声十分清晰穿透了一切,“也算是条汉子,做下什么事,出来对质就是。”

“.”一声喑哑的长叹自地底传来,“无大人,湖底七层,请来吧。”

无洞径直下掠。

湖下的空间比湖上还要大得多,而且越下越宽广,因为塔是倚石脉而建,深处几乎是铺满小半个湖的巨石,尽可挖掘。

到了最深的第七层,宽敞已近乎一座大殿。

漆黑,安静,无洞穿过一截阴冷滴水的石道踏步进来,只有空荡的脚步在回荡。

这样的情境总令人忍不住放轻脚步,但无洞没有丝毫收敛,隼目直直看去,大殿尽头是没有雕磨过的石壁,石壁之下雕铸一张巨座,绸袍包裹的身躯就倚在里面。

这是整座殿唯一燃了两根白烛的地方。

“华万权,你们把心珀运去了哪里?”

然而没有回答。

无洞脚步顿了一下,抿唇缓步走了过去,看清了这张脸。高鼻梁,细眼睛,闭目时都有一股狠厉之气,正是当年偶尔一见的男子被时间雕琢后的面容。

只是已死去多年了。

无洞下颌绷了一下,转过身,清脆的脚步声已响起在身后。

两袭黑袍,两张戏面,立定在了大殿门口。

一张白上抹黄,一张素面勾脸,两柄长剑寒意森然。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无洞就知道,他的敌人不是那个野路子宗师华万权了。

两位久在抟身之境琢磨的资深玄门,欢死楼在这里投入的力量超出了无洞的预想。

从华万权尸体来看,他们完全掌控这里.已经很多年了。

欢死楼对金玉斋原来从不是交易,而是掏空心肺后,傀儡般的控制。

欢死楼何以能有这样的掌控力?

无洞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没有时间细想了。

正如他毫不退让地径直而入、一定要从这里找出欢死楼的行迹,欢死楼阻断这条路的决心也同样坚决。

两位抟身无洞相信他们一定是欢死楼不可缺少的高层,如今只为将他埋葬在这里。

无洞轻喘一口气,玉虎轻轻出鞘.殿中骤然炸出爆响,没有任何交谈,黑影寒光一掠而上!

无洞一剑架住,铮鸣声中,身体被轰然撞上石壁,下一霎第二道寒光逼上后腰,折凤霆在极小的缝隙内炸开,逼退身前之剑的一瞬,无洞斜剑架住了第二柄利刃。

一合的交手之后,战局在沉默中绷紧到了极致。

两条黑袍比无洞想象中要更强,一剑直逼在前,一剑飘折向后,力量与错位都精准得吓人。这不是什么剑技,只是两名精于搏杀的宗师在一合中展现出的巅峰素质。

而无洞在接第一剑时就已故意让力,若非提前背抵石壁,第二剑一定会在他身上开出一道血口。

如今双方已俱知对方深浅,无洞低眉抬眸,缓缓张弛了一下握剑的掌心。

惨烈的搏杀一瞬间爆发在这片空间之中。

无洞知道时间并不站在自己这边,必要在对方摸清自己底牌之前杀出破口,他没有的躲避与防御,气流寒影的冲撞之中,他用剑刃、用法器、用玄术、用伤口来置换出剑的机会,依照刚刚两次接剑的感觉,朝稍弱的白面狂暴地倾泻一名鹤检的所有杀机。

而两名黑袍竟然寸步不让。没有胜券在握的惜命,没有敌进我退的从容,谁也不知放给他足够的空间他能做到什么事情,两名黑袍在此时的坚决令人屏息——你要换伤,那就和你换伤,一剑换两剑!你要换命,那就和你换命,一命换一命!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一定会斩下这颗头颅。

在这样全部仗剑而进的战斗中,两袭黑袍绕着鹤衣在漆黑的殿中来去纵横,剑影雪闪,血流朱溅,每一瞬都仿佛要有一根肢体飞起。

而对无洞来说,当又一次与白面两剑相击后,对方的剑势一刹那的软斜才是真正决出生死的机会。

你在流血,我也在流血,但我们变弱的速度是不同的。

无洞第一次没有抢攻,而是避身让过素面之剑。其人状态几乎完好,剑也真的很强很快,无洞为了避开它,几乎用尽全部的力量。

白面纵然肩胛在上一合被撞碎,此时依然立刻抓住机会,奋力补上了这一剑留出的空隙。

而无洞背后,素面的剑已在玄气中泛起冷晦的微光。

在骑虎难下的境地中主动寻求转变节奏,就是这样的下场。你确实获得了和身下公虎对拼一招的机会,但母虎已在背后亮起了锋利的獠牙。

但虎吼先从无洞的剑上响起。

这把沉美锋利的剑上亮起灿然夺目的电光,绽放的力量超越了之前所有看起来杀意凛然的攻势。

《明光雷霆》·走天海

倾尽全力的一剑,剑光真化作一条惊海而过的雷龙,夭矫的白光几乎淹没了老人的手臂。而迎着这样的光和热,白面须发飞扬,折剑一横,竟然同样第一次反攻为守。

这一剑足以淹没白面普通的攻剑,再给予他足够的重创,所以白面不换了。

从不顾一切的“搏命”到冷静清醒的“狡猾”,突然的节奏变化没有带来任何机会。

换伤而斗可以,但一直一攻换两攻,如今无洞忽然要以一攻换一攻,白面便立刻要收回筹码。

横江之剑,稳稳架于面前,白面冷静的应对着一切,如此自己的架剑被击溃,素面刺入他的后背,才是一次公平的交换。

但在这一瞬,手中剑柄骤然失控,素面还来不及扼腕强压,下一刻两剑已铮然相交,手中剑顿时松脱大半。

于是一切都猝不及防。

松脱之剑骤然绽放出明若白昼的亮光,第二道的走天海。以两剑相交之处为轴,两道恐怖的力量,在一瞬间完美无缺地并入了同一条直线。

电蛇一闪而过,白面咽喉已剩一片焦糊的空洞。

无洞灰眸淡漠,这是用剑一道上近乎巅峰的造诣。

玉虎,牵丝。

他终于还是以一攻换一攻完成了对敌人的击杀,仍有余力奋一拧身,背后同时传来撕裂的剧痛,他闪避的趋向与对方剑势相左,淋漓的鲜血碎肉已经坠地而下。

无洞落在地上,方一横剑,身体却猛然一僵,背后伤口暗入的玄气炸如火炎,老人胸腹瞬间彤红一片,一口烫血喷了出来。

素面落地喘出一口带血的粗气,仓促之间强行催动这门剑炎玄经,同样令他经脉灼伤。

当然,比起对面那个急急封脉的老人,他的优势还是太多了。

只是如今没能完成以命换命,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了。

素面轻轻挽个剑花,知道只要认真以对,自己可以拿下这场胜利。

无洞直起身来,缓缓握了剑已不再那么有力了。

刚刚的受创牵动了旧有的伤势,真玄二气被牵绊诸多.他当先仗剑一掠而上!

素面静立不动,他再次轻轻呼吸一口,从容调集玄气,在将要临身的这一刻才骤然横剑,波澜四散炸开,他稳稳地架住了这一剑。

而毫无喘息之机地,身前玄气竟然再次炸开,无洞剑上明光再一次灿如白昼。

素面绝然没有想到,牵丝玉虎再一次发动,与刚刚完全相同的一招竟然再次出现!

然而这一次,玉虎甚至没能从素面手中夺走长剑。

状态的差距没能被策略弥补,于是素面只用面对这倾尽一切的一招走天海。

确实威势赫赫,确实将要牵绊他几乎全部的力量,素面也知道自己恐怕要受伤,但,对面之人一定要死了。

太果断、太惨烈,也太赌命的一次进攻,也许这确实已是对面之人的最佳选择,可惜还是没能逆转生死的壁垒。此招过后的三十分之一息内,面前将是一颗待宰的头颅。

雷霆熄灭,玄气炸开,这一招拼剑过去了。

三十分之一息也过去了。

素面还是没有动。

他维持着架剑的姿势,在玄气消耗结束的一刹那,他凝固在了透亮的空气之中。

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太久,也不过是三十分之一息的时间。

于是一柄清亮的剑从他咽喉上掠过,切下了这颗头颅。

隋再华抖去血迹,还剑归鞘:“我得确认没有更多人埋伏。”

无洞摆摆手示意不用解释:“我没想到,那戏主竟然没跟他们提玉虎之事。”

“关于那夜的‘戏主’.我也有很多事要跟你讲。”

“关于‘瞿烛’这个名字吗?”无洞再次调息一口,“我特意提给你的——熟人?”

“哈。”隋再华没什么表情地笑了下,“处理下伤口,然后看看那面石壁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刚刚二十出头。”

鹤检自己闯进去然后被人灭口.无洞知道自己会有一千种死法,但至少在少陇的地界上,他不太想自己的尸体如此具有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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