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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下血(下)

这一眼仅停留一霎,裴液怔然而坐,场上纪长云微笑收剑:“依云琅看,这一剑演下去,够得上统筹崆峒诸峰之剑吗?”

女子回过头去,轻声道:“不能。”

纪长云轻叹点头。

又提剑拱手道:“剑主万里问剑而来,未闻有见《剑韬》者,老朽替崆峒多谢厚爱了。”

“也未曾见峰主此剑。”

纪长云含笑:“听闻剑主上次匆匆而去,未入剑腹山一观,今日剑会之后,可愿拨冗指点?”

“幸至。”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会剑就如此以两剑结束,而在两剑之中,两位天下顶尖的宗师都触摸到了自己的顶端,凝结在这一合弈剑中的无数细节都值得反复揣摩,但对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可能只有等多年以后迈过了某个门槛,才会恍然回想起今天某段一闪而逝、不曾注意的剑光。

这毕竟只是弈剑,不是擂斗,更不是生死决,两位宗师就此离场。莲台上静置了许久,留给人们消化刚刚这两剑。

裴液回过神后来抬起头,却见纪长云竟然已就此离去了,莲首之上只剩其余几位峰主坐在女子身旁,轻声交谈着不同的问题。

“师叔祖就是这样的,其实这是我入门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裴液转回头来,孔兰庭也正从上面收回目光,“师父说,从三十年前开始,他就痴心在崆峒之剑了,结庐深山之中,这么多年来,门中事务一概不管不知。”

“元武峰是五峰之一,纪峰主不是在莲心阁中吗?”

“是有个位置,不过据说从没出席过,元武峰一直也是萧师伯在管——就是席师兄的师父。”孔兰庭道,“而且门主也——”

少年话及时截停在这里,偏头道:“裴哥哥,你看懂剑主刚刚那一剑了吗?”

裴液一笑摇头:“怎么可能。”

“哦”

“你把刚刚那页再给我瞧瞧。”

“.什么?”

“那个什么剑咏。”裴液扭头再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回头道,“我仔细看看。”

“.哦,哦!”

交谈之间,场上已又过了两轮,裴液稍微拨了些注意上去,发现崆峒诸峰确实剑道传承散乱,纵非风格迥异,也是毫不粘连,一时也确实理解像纪长云这样惊才绝艳之人为何四十年浸淫都不能将其熔铸一炉。

他仔细看着这招雾中生松,直到眸光一动——晏采岳再次提剑下去了。

这次他的对手早已立在了场上,正是张景弼。

“张师兄其实也挺可怜的。”孔兰庭托着脸道,“比起有人无才的仙桥峰,彩雾峰才是真正的人丁凋零。张师兄天赋本来也很好,可惜父亲早亡,娘亲继任峰主,修为资历都是诸峰最下,尤其并未习得《凤山鸣》,也就没人能教张师兄。”

裴液顺着孔兰庭目光看去,远远上首之处,一位彩裙妇人端坐末尾,面容应当是很端正好看的长相,但习惯性嘴角下拉,脸绷面冷,就有些后天所成的刻薄。

“那就是许师姑了,当年继任之时刚刚迈入玄门,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还是没有再登一阶的迹象。”孔兰庭低声道,“彩雾峰现在其实一共只有五人,两个还是刚刚入门,张师兄已经是本代大弟子了。”

裴液缓缓点头,低位、要强、溺爱独子.在这样的羽翼下长成,又正是自尊最敏感的年纪,张景弼既渴望认同,又不愿低头,既想堂堂正正出头,又不愿忤逆母亲放下脸面的钻营而最根源的是,《凤山鸣》无传,他即便想靠自己努力都攀不到阶梯。

裴液一时也有些惊讶身旁少年的玲珑心思——他自己在十一岁时,只会在武馆乐此不疲把同学们一个个潇洒击败,是决计看不懂这些的。

“还好席师兄很关照他啦。”孔兰庭拄膝道,“这两年总是去彩雾峰问候,指点他剑道,张师兄已经进步很快了——晏师兄之前笑他拿三座荒峰的论剑第一,其实彩雾就是最荒的那个了。”

裴液点点头:“我之前看这位晏采岳应是五生,张景弼也是吗?”

“对啊。”孔兰庭掰着手指道,“晏师兄五生,张师兄五生,管师姐五生,我是四生.席师兄已经七生了!裴哥哥,你是什么修为?”

“我,刚刚六生。”

“哇。”孔兰庭昂着头,“那我觉得.你可能比席师兄还要厉害了。”

管千颜偷偷瞥过来一眼。

“刚刚没猜对也不算什么啦。”孔兰庭立刻道,“那要不再猜一回嘛,裴哥哥,你猜这一场谁赢?”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场我也能猜。”少女显然早就想插嘴进来,“当然是晏师兄赢了。”

裴液从剑卷中抬头看了看场上两人,也点点头:“剑如其人,已然立在台上,张兄却依然对自己的剑不太有自信的样子,我想也是晏兄赢面大些。”

孔兰庭觉得有点儿没意思:“席师兄说不定又有不同见解呢?”

“席师兄已经走啦。”

交谈之中,一声剑鸣悠远响起。

每年一次的铁松论剑并非只是气氛轻松的论剑交流,它实际也是各峰实力潜质的展示,二十以下的弟子出席论剑,而莲心阁诸人就在上首端坐。

《白虹篇》剑成的晏采岳今年无疑是仙桥峰寄予厚望之人,在这之前他已胜过三场,尤其在刚刚胜过孔问之后,今年之会仙桥峰已有机会位列前五。

彩雾峰亦是第三场出战,昨日张景弼已胜过了两位末峰弟子,如今忽然碰上晏采岳这样的强手倒并非赛制不合理,盖因去年仙桥峰也是位列卷末,只和彩雾差了一名。

张景弼身体绷紧地握着剑柄,唇抿目直,显然他对这一场比斗绝非胜败无谓。

晏采岳缓缓拔剑,冷傲地看着对面之人。他的身姿要放松得多,刚刚的一场的消耗已恢复大半,这一场显然是苦战后的甜点。

得胜后的少年甚至已懒得再出言嘲讽。

第二道剑鸣铮然响起。

晏采岳一言不发,剑出长虹。

沛然浩荡的一剑再次出现在场上,这次裴液认真投下了目光,心觉这一剑出得稍急了些,不过张景弼确实无以抓住。

不过张景弼的剑也微微出乎他的意料——并不那么不堪,出剑其实十分扎实,这时他运起一道稳重的守剑,这一剑的品质其实蛮好,但少年水平确实未到,被长虹一剑贯破。

“《凤山鸣》的横杖搏枭。”孔兰庭在一旁道,“张师兄前两场用过这招的,格住之后还有很惊艳的一攻.不过现在直接被击溃,可惜看不见了。”

“这门剑很厉害啊。”裴液由衷点头。

“是的!按照早前的排名,《凤山鸣》是排在崆峒诸峰第七,比《白虹篇》要高两个名次呢。”孔兰庭说着,又补充道,“也是因此才更难学。”

“张峰主——就是张师兄父亲——在时也只有他自己会,后来去世,就再没人能学会全篇了。”

管千颜在一旁轻叹:“可惜诸峰不通行剑术,有人空望宝库,有人无剑可学——呀,打得这样狠。”

场上。

晏采岳一剑溃敌,根本不看这一剑破出的缺口,而是继续强硬地直追张景弼之剑,似是定要正面卸下其剑才算赢下这一场。

张景弼显然也看出这意图,面色顿时涨红,他咬牙握剑,真气尽数注入手腕,转剑勉强一卸,踉跄后退三步才撑住了此剑。

晏采岳依然面无表情,再次仗剑直进,笔直惊掠的虹气令许多人都轻声惊呼。

针叶飞散之中,其人一剑亮如白日。

《白虹篇》最后一式,正是刚刚终结孔问的一剑,贯日。

是这样不留情面的打法。

——任你把所有真气用于握剑,不愿失剑而败,他就是无视那些因此露出的空门,仍要一剑撞溃你的长剑。

张景弼再次咬牙架起守势,汹涌真气尽数涌入长剑与双臂,完全放弃了其他的架势,似乎就是要争这一口气。

此时晏采岳随意一剑就能抵住他的要害,但他依然一道长虹直撞而上。

声震全场的金铁交击,真气波澜将地面松针瞬间荡清,下一刻张景弼身形被撞飞,任谁也能看出他身中真气之散乱,但长剑毕竟没有脱手。

张景弼咬牙低身。

某种程度上来说,应是他赢了.但晏采岳根本没有停剑。

不是一剑不成后的死缠烂打,而是他这一口气,本就还没有用完。

第二道长虹铮然再起——毫无喘息的第二道贯日。

如此紧密接连的两道强剑,绝对是趋于极限了,管千颜惊叫一声,这其实也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即便在刚刚面对孔问时,晏采岳也没有采用这种“笨直”的打法。

这压榨极限的一攻确实已不如第一剑气力充沛,但同样无暇提气的张景弼显然也无力再接住任何一剑了。

但下一刻的剑光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张景弼踏上擂台开始,一共用了三回守剑,被击溃了三次剑势。

面对第四次压迫之时,他手中的剑第一次改换了守势。

一道奇异的转剑。

真气和剑势由散乱而凝束,由低落而攀升.台上有些长辈已惊讶地凝起了目光。

孤杖蔽履攀山寻凤,荆棘刺肤,蛇枭袭人,历经磨难、耗尽气力登至山巅,才或可一闻高天凤鸣,顿时神清力沛,如濯筋骨。因此也正是在这样真气崩散、连剑都要握不住的时候,才是它最容易被用出的时候。

张景弼咬牙瞪着面前仗剑而来之人,少年手中之剑响起清远如玉的鸣叫。

《凤山鸣》·断杖闻凤

谁也不曾料到,这位被所有人轻视的少年,竟已习得了彩雾峰传之剑!

两人都是五生,贯日已在枯竭之中,凤鸣却刚刚清越而起。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之间发生,两剑铮然相交,晏采岳之剑顿时倾斜失控。少年瞳孔紧缩,之前所有的傲慢,都要在此时付出代价。

张景弼之剑同样有些失控,连番的承剑确实也令他手腕震麻,但面对这样巨大的空门,再不完美的剑也足以抵上对方咽喉。

张景弼红着双眼,牙关咬得紧颤,任谁都能看出少年心中的火焰.他一直从未吐露这个消息,就是要在这时技惊四座!

但台上裴液已微微挑眉:“这一剑就是雾中生松吗?”

孔兰庭一怔之下,台上晏采岳已重新控住了长剑。

很多时候,想要靠一招半式来填补剑道上全方面的差距还是一件颇看运气的事,如今张景弼确实缺少了一点。

仅在毫厘之间,在剑尖凌上晏采岳咽喉的前一瞬,那溃散凌乱的剑势中生出来一道新剑。

就如朦胧白雾中见得一颗翠松,那样新鲜,那样令人眼前一亮。

这一剑也很仓促,但毕竟抵住了张景弼同样偏斜的剑尖。

裴液捧卷观赏着这场剑斗。

虽然火药味很浓,但于见惯生死的少年而言,一切其实都在正常的范围内。

擂试本来就是武斗,武是杀伐之道,心中是凶恶之气,他早就知道不能期待所有的对手都彬彬有礼。有人点到为止,就有人得势不让;有温雅如棋的切磋,就有打出真火的厮打都只是一场比武而已。

观看两门足够优异的陌生剑术尽力博弈确实有趣又新鲜,这时裴液侧卷含笑道:“如果你也是像他这样用这一剑的,那么我知道明姑娘的意思了。”

孔兰庭睁着眼眸,还没从这场局势连变的比斗中回过神:“这样用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不对,或是有些不足。”裴液微笑,“我也是猜测但这样用剑确实少了些神韵。”

他指着这行字道:“雾中生松,伱见过松从冷雾中出来吗?”

孔兰庭有些犹豫道:“我练这剑时,专门去看过了,但.没注意有什么。”

“有水珠。”裴液道,“我幼时跑山时见过的,松针尖上常常凝有露滴,有雾无雾,是否就有所不同呢?”

一旁偷听的管千颜满脸懵然,但孔兰庭已眼睛一亮:“鲜,更像活的。”

“更‘动’。”裴液含笑道,“这一剑用成静剑就死板,成了枯画,要更水润、更生鲜,是一幅动态的真实才对,是为‘水光溢兮松雾动’。”

孔兰庭微张着嘴,怔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用完这一剑,后面变招总要暗调几回真气”

裴液点头一笑,把剑卷还给了他。

孔兰庭接过来:“裴哥哥你也太厉害了!看这么一会儿就能明白,怪不得剑主那么喜欢你!”

“.是明姑娘有点拨在先,你多想想也能懂的,我旁观者清罢了。”裴液笑了下,“而且我劳烦明姑娘许多,我想她应该烦我才对。”

“你竟然还能劳烦剑主。”孔兰庭欣羡道。

“.”

孔兰庭抱卷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我觉得剑主应该也挺喜欢我的。”

“.?”

“剑主主动说要给我注解剑经啊,我都不敢劳烦她的,别的师兄师姐都没这个待遇。”孔兰庭道,然后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裴液,“裴哥哥我问你个问题。”

“嗯?”

“你是什么身份啊,为什么唤剑主‘明姑娘’?”

“.我一开始就那么喊的啊。”

“.”

“怎么啦?”

“真羡慕。”

“.这有什么羡慕,我那时什么也不懂,胡乱喊的.明姑娘自不和我一般见识。”裴液奇怪地看着他,“而且明姑娘又不在乎称呼的。”

“怎么可能?”孔兰庭小大人般白他一眼,“前两年明姑娘在神京时,第一次见面,那些皇子世子都是恭恭敬敬地喊剑主、少剑君,就这样,剑主都常常理也不理的。”

“.啊?”裴液真的有些惊讶了,他一直觉得女子不像看上去那么难接触,其实十分平易近人,怎么会做出第一次见面就理也不理的事情,“为什么?”

“因为明镜冰鉴啊。”孔兰庭理所当然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剑主从不分辨一个人是何居心,在第一次映照中的感觉,就决定她对此人的态度。”

“.”裴液还真是第一次知道,但他想起第一次授剑时女子一言道破他的细微心思,又感觉确实如此,“那,明姑娘岂不是会读心术?”

“.那倒也不至于那么神吧。”孔兰庭犹豫地看着他,“你应该比我懂啊,我还想向你打听呢。”

“你想打听什么?”裴液道,“别的我还是知道一些.主要关于琉璃。”

孔兰庭有些不好意思:“跟琉璃没关系啦,我其实想喊剑主明姐姐,但我觉得她好像没有那么喜欢我你觉得呢裴哥哥?”

“.”

“嗯?”孔兰庭期待地看着他。

“我觉得,”裴液瞥他一眼,“明姑娘可能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哦。”孔兰庭有些失望,“好吧。”

裴液有些好笑:“你那么喜欢明姑娘吗?”

“当然!”孔兰庭理所当然道,“谁不喜欢剑主呢,那么厉害,还给我认真注解剑经,而且剑主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裴液有些明白为何女子对他特别相待了,这小少年确实有一颗玲珑纯净的心,裴液一时心情也好了些,低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孔兰庭却误会了,“难道明剑主不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吗?我不信。”

裴液失笑,点点头:“当然了,明姑娘当然也是我——”

“.”这话忽然顿住,少年张着嘴巴,神情微微垂落,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目光投放回了台上。

孔兰庭微怔地看着他,也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而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一刻。

场上同时陷入竭力的两个少年早已再次发动了下一合的交手,但随着剑刃的碰撞,局势不可逆转地朝着晏采岳倾斜了过去。

这本就是裴液收回目光时就落定的结果,当奇招不再,真实的实力就会重新占领一切。

晏采岳抿唇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压迫着张景弼,任谁都看着,这位少年也彻底被撩起了真火。

张景弼咬牙赤目地看着他,但已经扭转不了任何事情,当气力重新回来的这一瞬间,晏采岳长剑再次亮起了明如白日的光芒。

这是终结此战的一剑。

它甚至依然.是直直朝着张景弼的手中之剑。

他就是要用最不留情的折辱击败面前之人!

张景弼当然已无力抵抗,他困兽般盯着面前之人,那明亮的白日已淹没了他的眼瞳。

就是在这一瞬间。

在贯日出剑的前一霎,一道剑光以一种妖异的锋利和精准切入了这道罅隙。

一切仿佛都坠入安静无声,只有画面告诉了所有人这有多么致命。

一截带着剑的胳膊飞了起来,鲜血在空中泼洒出一道淋漓。

甚至诸峰前辈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几道人影飞身而下,但在更前一刻,这一剑已切入了晏采岳的小腹。

真气翻搅炸开。

少年痛苦跪倒,下一瞬张景弼被掌风猛地推开,一时看不清身份的长辈已按上了晏采岳的小腹。

裴液猛地按剑起身时,正听见下面传来的隐怒之声:“医堂的人在哪?!脉树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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