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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心(下)

紫林掩映之中,八道低沉念诵的声音渐渐覆盖了整片林境。这声音仿佛不会消失,当下一句出来后,上一句仍然在这片空间飘荡,渐渐压杂成了不清不辨的一层,与越加浓重的雾气混在了一起。

那道古朴幽深的门庭中,荧光越来越盛,将要发生什么的压迫感开始令李缥青有些呼吸不适。

“.那是什么?”她问道。

“玉珂之阵的阵所,诏子进入紫竹之境的地方。”衣承心轻声道,“这条路由奉诏之仆们掌管,只有他们才能打开。”

衣承心安静地看着他们:“等‘启阵’完成之后,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念诵悠远。

渐渐的,灵感并不算敏锐的李缥青也察觉到了一些动向。

那是四周的天地灵玄,门庭之中仿佛塌陷出来一个旋涡,灵玄在大量地向其中汇聚而去。

荧光越来越亮,终于溢满,而后忽然归于黑暗。

李缥青怔了一下,按剑跟上。

从未面对过如此之多、如此境界的修者,任意择出一个置于博望武林,少女都要敬以晚辈之礼,若要与之对敌,则不得不面对遽如猛虎的压迫。

李缥青怔然无声,但下一刻林动雾扰,剩下七道青衣已掠如七条长蛟,一条正冲她撞来。

“姐姐!”衣承心忽然叫道。

“启阵”完成了。

万物一滞,而后黑色烛身猛然膨胀,向上吞没了明亮的白火。然后所有都归于寂静,这根烛火也坠落为寂冷的灰白,整幅画面再无摇动和彩色。

李缥青转头一看,一道青衣果然并未朝这边而来,而是直直冲向了祭台。

竹振雾炸,青衣眨眼已在衣承心之前,利爪寒刃,那撞来的绝对会一瞬间就将纤薄的少女碎如薄纸。

李缥青缓缓推开剑刃,沛然的压迫已令她心肺几乎静止。

李缥青正要说些什么,衣承心却已再度向前走去。

没有人回答他们,衣承心一言不发,脚步在林雾中荡起波澜。

一眼如同定住了时间。

那七生青衣在一眼之下,已成一具一动不动的躯壳。

一切回归到真实的世界,灰白消退,彩色晕染,利爪寒刃逼面而来,劲风将发丝撕扯得狂乱飞舞,听、嗅、感、见一切全部回归,刚才的一切再度按下了播放键。

于是乍时间,青衣之动真的遽如猛虎。

直奔衣承心而去。

因为如同水落石出,声音静去,整片林境仿佛褪去了面纱。

林间雾气骤然荡出一道气痕,开口的青衣仆一掠而过。失翠剑锵然出鞘,李缥青在踏入林中时就已开启了鹑首,但视界中的青影还是快得吓人。

李缥青这时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若衣承心在笼中随那青衣人而来,确实不必面对这一幕。

而画中彩色,只有心烛火光一点。

她把帕子展开折了两下,覆着双眼轻轻系在了脑后。

在那里,那面石镜正高挂鼎后。

如今却在开旷之中,被八人同时盯住。

“.好。”李缥青低声应了一句,看着前方,没再多说一句话。

十六个黑漆漆的眼眶不知何时已转了过来,正直直对着她们。

七生!

烛身是浓郁的黑塑成,其上却燃出白亮如日的火光。

高远的幽渺水纹般覆盖了这片空间。

念诵消失、雾气静止,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李缥青第一次听到如此干枯低哑的声音:“擅闯神子阶前者,血偿不敬之罪。”

但衣承心复住的双眼却先朝这惊掠而来的青枭看了过去。

直到两人穿越了半座竹林,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缓缓站了起来。

衣承心轻轻点在了这根烛身上。

视界仿佛被一滴墨滴入水中,一切都染为冰冷的灰白,青衣人仗爪撞来的身影慢得像画。

衣承心面色平静,她低下头,掌心的那道血痕终于干涸了,握着的粉帕洇着斑驳血梅。

立在竹林尽头,在衣承心说话之前,李缥青的身体就已紧紧绷了起来。

少女目不斜视向前而行,在她身后,紫竹白雾被撞出一片空白,而后再无丝毫寂静。

“瞧见那面镜子没有。”衣承心第二次说道,李缥青顺着看去,正是鼎后那面,高挂火后,如石打琢,“那是我们进入阵所的关键,一会儿须防他们情急之下故意破坏。”

这些奉诏之仆依然迟钝,面对不言不语径直而来的两道脚步,一时竟无人做出任何反应,只僵枯地盯着两人。

李缥青凌空一踩身旁竹身,韧弯中就要仗剑弹身而起。

但青衣已如折翼大枭,擦着衣承心的侧面凌乱地撞了过去。

身前青衣已骤然近身,七生的煊赫威势展露无疑,李缥青如暴风之雀,被边缘轻轻一擦便双翼失稳,遒劲利爪毫无留力地刺了上来,李缥青横剑一拦,身体已先一步避开剑后。

下一刻横剑之封毫无意外地溃破,少女架势崩散无遗。

即便是毫无搏斗经验与武学修习的七生,每一击也足以令五生的弱躯殒命。

但少女体如游雀,此击一成,她是借力一掠而前,从六道气痕之间逆反而上,瞬间已追上了前面那道青衣。

失翠剑刃映着幽蓝光焰一闪,滞空之中,少女的身形整起时,已在断叶洄澜的姿态之上。

这道明亮凌厉的半月就要斩出,李缥青手臂却忽然一顿,瞧着身前青衣人的动向怔了一下。

其人应在六生之境,此时鳞爪直直探在身前,几乎倾尽全身之力。

哪怕身后一剑将把他断为两节,这名奉诏之仆也没有丝毫的应对与躲避,仿佛能以这条生命换得够到祭台,就已足够。

但令李缥青毫厘之间停剑的,却是这一刻此人鳞爪的朝向。

李缥青凝目瞧着,拖剑半息,直到那鳞爪已将要触及石壁,断叶洄澜才沛然斩下。半月一掠而过,青衣鳞爪之臂在血光中断为两节。

没有痛吼,这些奉诏仆果然有如傀儡,身躯失稳中,他竟然对李缥青不管不顾,仅剩的一只手仍然探匕直插。

李缥青转剑就能再度将其斩断,但却不用她出剑了,面前青衣人身躯猛地一僵,就此失力如尸。

在撞上绘图石壁之前,李缥青一剑将他斩开。

收剑落地,转过身,脸色苍白的少女正走完了这条竹林小径。她轻轻解下了眼上的帕子,眉毛上沾染着些血迹,对着李缥青露出个温和的笑。

在她身后,竹折雾乱,唯余一片寂静。

“.妹妹的手段.真是吓人。”李缥青抿嘴一笑。

衣承心轻轻一叹:“人心万念,这些人心中却只余一份迷执与一份真信,正是烛剑最好的靶子。”

“何意?”

“在奉诏之初,每一位仆从都是尊奉太一的,但浸于诏境日久,身心便渐渐为聆诏神子所染,成其傀儡了。”衣承心道,“然而旧日虔信并未消弭,所谓一明一暗,一心一智,两相抵牾,便是他们了。”

“.”李缥青并不清楚所谓“烛世教”的一切,但也听出了不对,“这聆诏神子与那所谓太一仙君不是一路的吗?”

衣承心沉默一下,笑:“倒也并非如此,只因无识罢了。”

李缥青立刻想起昏时于衣丹君院中所见——“神子已然无识.”

衣承心缓步走到祭台之前:“仙君传下诏图,聆者便是神子,神子不得离开紫竹之境,因此便要取诏之人侍奉,这便是奉诏之仆。这些人在神子侵染之下,便成了诏傀。每过三十年,神子渐渐无识,就需要新的心神哺喂,便是传诏。”衣承心笑了一下:“所以他们容许我进去,却要仔细检查之后才行。”

“.原来如此。”李缥青缓缓点了点头,也到祭台之旁低头看去。

却是一怔。

一片平整,没有任何放置,只有两行陈旧的刻字。

第一行字迹锋细有力。

诏子:杨诏人

烛剑:太一。

心毒:情,衣端止卸印之夜。

第二行字迹李缥青熟悉无比。

诏子:衣丹君

烛剑:亲。

心毒:情,画阁之中。

后面有第三个空处。

“.”

李缥青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所谓击杀神子要“烛剑灼心毒”,李缥青本以为衣承心身负之《传心诏》修为是奉诏仆们不愿意放过去的“匕首”,但如果前面两人都会这门秘术.又何以能进入神境呢?

她下意识看向衣承心。

少女低眉笑了一下,拿出刻刀,一笔一划地刻下了第三行。

诏子:衣承心

烛剑:太一

心毒:亲,《除夕夜记酒》。

“.”

李缥青正要细问,衣承心已直起身来,抬头看向了鼎上那面石镜。

“能劳烦姐姐把它拿下来吗?”

李缥青一跃而上,将这枚沉甸甸的东西取下。

上面已落满灰尘。

衣承心接过来,轻声道:“这镜子本是放在这里由这些奉诏仆们参照持心的,但侵染日深,便没人用了。”

李缥青疑惑地看着那粗糙漆黑的镜面,没有任何东西没映照进去:“这是.”

“要先经过它的烛照,才能经由这里进入紫竹之境。”衣承心轻轻一笑,“进去之后,就要面对神子了。”

李缥青顿了一下:“等一等不行吗?”

衣承心摇摇头,轻笑:“‘启阵’一成,入境时间便不由我们控制了。”

李缥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深幽的门庭就在旁边,离得近了,又见到莹莹的微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回过头来,面前衣承心已持镜对准了她自己。

少女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在颔下摆出了一个虔诚怪异的手印,肃容轻声道:“凡心尘意,镜前火洗;仰唯太一,万世道启。”

凿雕出来的石镜一瞬间明亮,竟然真的清晰映照出了少女的面容,九次眨眼之后,影像缓缓淡去,石镜重回深邃的漆黑。

衣承心轻轻出了口气,转过头,含笑将镜子递到李缥青面前:“该姐姐了,濯过之后,我们就可以进阵所去了。”

李缥青怔了下,这石镜与其说是镜,倒不如说是盘,她看着“镜面”,实在难以想象它刚刚是如何映照出少女的面容。

她瞧了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

————

“怎么会她自己进去?!”

“那仪式将近尾声,我将人引开,石门将闭,她便先下去了。”

“.你就不该带上她啊!”

“裴液,如果你什么都不让她做,那日何必向她表明心意呢?”

“.”

“我瞧她事情做得很好,有些地方比你靠谱多了。”

“可烛世教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懂我马上过去。”

“我要她稳当些了,她说在笼中救出了衣承心,应能拿到些信息。”

“.衣承心.可信吗?这人我只见过一面,后面只从她嘴里听过。”

“我也一样。”黑猫冷静道,“不过李缥青确实与她聊过许多回,像是比较信她。这人爱戏念家,长姐又因烛世教而死,我寻机瞧过,其人也没有被仙君鹑首强行归信的痕迹。”

“.好。”

裴液从临景画阁快步出来。

他此时已知道这临景曾是什么地方了——当年西方恬在相州城的居所,后来衣丹君为他置办的画阁。

但这时他没再多管此事了,趁着夜色一路踏檐回到城西七九城的客栈,敲门唤小二牵马出来。

这期间他立在客栈门前静静等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剑的拇指不断来回推拉剑鞘。

但小二尚未把马牵出,一旁戏院的门口却忽然过来一人,正是那日戏班的那位大师兄。

见到裴液小跑着惊喜招呼:“裴少侠,可算等到你了!师父下午醒了,一直要见你,想当面致谢呢!”

裴液一抱拳:“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了,我现下正有急事,来日再来寻大青衣听戏。”

“啊有这样急吗”

裴液点点头,但还没再说话,已见戏院门口,孙青衣被人扶着快步走了过来。

裴液一怔,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何必,萍水相逢,有缘罢了。”

老人整肃衣服:“少侠把我从龙门楼带出来,是救我身命;把戏院从绝境带出来,是救我心命。人一生所系,不过此两者,岂有含糊之理——且受我一拜!”

不顾众人拦阻,老人坚持拜下,起身轻喘道:“少侠,另有一事,乃是我听纪云说少侠有事垂问,却赶上我昏迷——尽管说来,必定知无不尽!”

裴液怔了一下,他其实已忘了此节。当日是欲求索戏本作者以溯得西方恬之事,如今已得衣丹君之名,李缥青更是已在烛世腹地,此事便也不甚必要了。

看着老人认真的面孔,裴液仍抿唇一笑道:“是这样,我当时想问一问那戏本作者是谁,然后又见后面好像有些涂改”

“哦!”孙青衣连忙向后一接,将又一册戏本递给了裴液,“我也正要与少侠说呢,《白蛇情》就是承心这孩子写的,后来是我改过一些——这册便是原本,都俱给少侠便是。”

裴液接过来,老人帮他翻开指道:“所改也就是这最后一节,现在唱的本子是这白蛇选择与情郎相守,却被仙人擒回;而在承心的本子上呢,是这白蛇虽然真心苦恋画师,最终却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到仙草旁边。”

裴液怔了一下,低头看去。

“这意思呢,其实倒是要好些,可唱戏不是写道经,还是得烟火气重些才好看,纠纠缠缠才热闹。弄得那么坚定,不像个真人.”

老人仍在一旁絮叨着,这最后一段唱词映入了裴液眼帘。

是曰:“由来尘火避仙草,岂有情梦伤道心?

凡物抛去三十年,我侍仙君到如今。”

少女冰冰凉凉的面容涌入脑海,裴液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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