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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 火与雪(中)
火与雪(中)
擂台之上,尚怀通左手按在持剑的腕上,缓缓疏导着筋骨和被震荡散乱的真气。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女子,目中炽烈的光芒亮得灼人。
幽生之剑,被女子完完全全地阻断在了这里。
她坚实地立于幽境之中,在千丝万缕之中站住了自己的根系,而它们拿她毫无办法。
它们是要连成一片,达成“皆我”之境的,但现在这里并不全是属于它们的世界,一株草就立在这里,你凭什么“皆我”?
这正是幽生之剑不能贯通的缘由。
尚怀通.已被它拦了十四年。
“真是.惊喜。”尚怀通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笑已从喉咙里溢出来,“没想到这级台阶会是你。”
他看着女子,眼神中的淡然渐渐破开,浓烈的情绪一点点充溢了眼眶,像是一头饿虎眼看着面前的石头变成了羔羊。
每个人都感到了这份场域的变化,从轻薄的笼罩、安静的弥漫变成了危躁的涌动和堵塞的狂闷,像是一汪幽潭沸腾了起来,却又偏偏被加紧了盖子。
那些冰凉细脆的千丝万缕不再轻柔隐约,它们在数万人的广场中汹涌地躁动了起来,如同千万条狂乱舞动的蛇,嘶叫着仿佛要把女子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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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雪感受到了它们,却没有任何感觉。
因为这份重压,其实是落在了尚怀通身上。
这已不是他在自己意境中从容踏步的游戏,女子突破了他编织三天的茧,搅乱了这层意境——而他,早已将情与意尽数付于其中。
于是幽生之境传来的反馈直接撞击在他的情意层上,那些嘶吼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从他心底升起。
它们要连在一起,它们一定要连在一起,它们已经等待了三天!
——你既然出了此剑,为什么没有“皆我”?!
在这样无尽的躁乱与呼啸中,尚怀通低着头,轻轻抬手按在了剑身红线上,沿着它向下划去,灼痛从手指上传来,他声音低哑,仿佛压抑着喘息:“别着急.我早就.为伱们准备好了——”
最后一个字拉成了怪异的声调,怒火和兴奋同时纠缠在里面,男子猛地抬头,大氅在骤然爆开的风中篷起如蝙蝠的两翼,四丈的距离在眨眼间消失,尚怀通长剑拉出一条锐利的红线,烈风环身、真气随刃,一剑赫赫带起半台的空气!
在这座擂台上,人们第一次看见男子如此坚决暴烈的进攻。
他要么信步走去,一鞘将对方抽下去,仿佛擂台是他不容丝毫冒犯的领地;要么将那玄奇的意境笼罩而上,看着对手在里面窒息沉沦,像是等待对手的无聊王者。
但这一次,他是如此明确地把全部的锋芒对准了对面的女子,盯目拔剑,情绪和力量全都尽数无遗地宣泄。
而鞘中汹涌而出的,真是一条暴戾凶烈的蛟龙。
在上一场中,唱名词上判他是“鞘中羁蛟”,如今看来,写词之人必是武林耆宿,才能对这位真传的剑如此了解。
这是开擂以来,台上出现声势最壮的一式攻剑!
《拔草篇》·一火燃命
这样凶戾的一剑贯穿空气而来,强和快都到了极致,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张君雪撤步横刀时,寒光已耀上了眼睛。
“铛”的一声撞鸣,篷起的气流向四方人们诉说着这一撞击的剧烈,张君雪身体顿时绷起,像被撞成一张压紧的弹簧,但是,没有被突破。
甚至在撤步绷身之后,身形几乎是丝毫不动。
女子的防御一直是固若金汤,但人们也绝未想到她能有如此表现——五生对六生的力量差距每个人都清楚明白,张墨竹、杨颜在张宗元面前,于英才在尚怀通面前,就宛如幼童面对壮汉。
但在女子这里,“力量”两个字却仿佛是对她最直接的眷顾,沈杳没能突破的防御,原来尚怀通也突破不了。
但尚怀通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张君雪等着他狂风暴雨般猛烈的进攻——间隔四丈她都险险才反应过来,如此近的距离,男子变招之快不知将急快若何。
但尚怀通一动未动,只是将剑压在她的刀上,甚至未曾加力。张君雪一怔之间低头,明润的剑身照出了她的面容。
这是东海剑炉匠师所铸的宝剑,剑身就如同一汪宁静的秋水,只在中心勾出一条红线。但这红线当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铸进去的,也就是在看到这精巧之铸的同时,女子意识到,这一剑,还并没有结束。
那明润之上,划过一道火线。
燥意扑面而来,那红色本是凝固的赤红,此时却炽烈得仿佛燃烧起来,而这绝非错觉——男子握剑的手,都透出了余烬般的红彤。
这种铸入剑中,可以被真气催出高温的材料,正是这柄剑最核心的神来之笔,其耗费两年才订做成功,也正是为与男子的剑招相合。
所谓拔草之“原上火”。
此时,真气在男子身体中燃烧般爆发出来,而当它来到剑上时,则是真正被点燃,那伴着灼热陡然炸开的真气,威力何止翻倍!
这样极烈的剑法,男子自己分明亦难幸免,实际上,真气在身体内炸开时,已对经脉造成第一次极大的负担,而当他将其扼于腕中,硬硬将力量分为两段发出时,不得而出的凶暴则真的摧伤了他的身体。
而等到他将这积蓄已久的、暴燃般的真气一气喷到长剑之中,则如同火药骤然逢上烈火,爆炸第一时间灼伤的,正是他握剑的手臂。
一火燃命,本就是以性命为代价燃起的火焰,正代表男子此篇剑技中所蕴藏的核心之意。
在这样的爆发之下,女子横栏在前、牢不可破的巨刀陡然偏开歪斜,所谓固若金汤,此刻被攻城弩一箭贯穿!
张君雪千钧一发间侧身昂头,这锋锐灼痛的一剑从身前掠过,在肩上带起了一蓬沸热的鲜血!
张君雪未看这伤口一眼,甚至在它受创的那一瞬也未能得到女子半点目光,在倾力避开身体的那一瞬间,她就奋力重新整控了手中重刀,在男子一望无前的贯刺之外,奋然挥出了一道毫不失色的白亮月牙。
斩腰!
张君雪清楚地知道,在此人面前,她没有太多的出招机会。
只有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奋力去抓住每一个可以出招的空间,不论它狭小还是广阔,才能拼得一次杀机。
她可以因为计算值得与否而放弃以伤换招的机会,那么后面,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挥刀了。
这是一次搏命的换招,如果尚怀通继续变招斩她,这一刀就会同样落在他身上,至于孰轻孰重,就只看各自的造化了。
这是激烈的搏杀中常见的一幕,不过发起这种换招的人,多是弱者以死保命,求得对方不愿与自己换伤。
但在女子这里,这却是诚心诚意的邀请、切切实实的渴望。她丝毫不管男子的剑会在自己身上造成什么样的创伤,实际上刚刚受创的肩膀也未让她感到痛意。
她这时愿意拿任何伤势去交换,直到把这一刀狠狠地斩在男子身上。 而尚怀通回眸一瞥,眼中冰冷的凶狠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女子。
他竟然真的变招再斩!
长剑猛然回拉,明明爆发还没临近尾声,却已被男子死死扼住,勒令回出了惊险的第二招。
二火启命
不同于一般剑术中剑招由弱到强的递增,尚怀通此门剑术的第一招就是决烈的爆发,像是为着开辟道路,点燃长剑,而到了第二招,则无有爆炸,仅剩火焰了。
但这火焰却是持久而稳定地燃烧在剑中,可以想象在后面许多剑中,女子都不得不面对这种威猛而滚烫的真气。
此时这一剑沛然惊旋,长剑再次割过了女子胁下,伤口深可见骨。
但是却没有出现换招。
这一剑在带起第二蓬热血之后划过了一个玄妙而精巧的轨迹,那距离和角度被男子计算得刚刚好,在极狭窄的缝隙里,手中长剑走过的轨迹没有丝毫偏差。
当它横着回到身侧时,那沛然斩下的刀光刚好凌上肩膀。
“铮”的一声交鸣,即便单臂之力,女子斩落的重刀仍然足够惊人,她压着这一剑直落肩膀,但男子长剑只是拦她一瞬,而后身体先一步离开了原地。
没有丝毫多余力量的浪费,下一刻长剑也从她刀下卸走,尚怀通逼视着女子,第三招已经毫无不留喘息之机的奔涌而至。
正是那在鹭洲诗会上得隋再华颔首的得意之招,三火藏命。
这一招极尽惊险曲折,它是先发再收再发,而每一段气质都迥然而异,却全都杀机凛然。
一剑骤然逼上张君雪咽喉,势不可挡如千军万骑,女子急急昂首抬臂提刀,鼓荡的真气充溢臂膊。
她奋起了全身的力气——这样一剑若不全力来守,根本不可能架住。
但当她长刀蓄势已足时,对方长剑却骤然一缩,空出了那交击巅峰的位置。
这正是三火藏命第一转的精髓,剑退刀进,刀之进已过巅峰的势头,而剑之退却是是蓄起更强的力量。
下一段,堂皇莫当的爆发就会击破刀势之尾,这绝对是足以令张君雪止步于此的一剑。
如果,她不曾见过它的话。
那日诗会之上,她坐在翠羽的后方,从尚怀通上台开始,女子泛亮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场心一瞬。
两百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剑,但没有谁比她看得更仔细,也没有谁像她一样,在后面的日夜里,将它细细地拆分摹画。
此时这一剑出现在面前,就正是她等待的时刻!
手中刀根本未过巅峰,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在那里出这一刀。
她甚至根本就不是准备格挡。
在见到这熟悉起式的那一刻,女子就立刻抻刀而起,目光所在,就直接是这一剑的第二段。
这当然是猜,也当然是赌,没谁能保证男子第一段一定是虚招,但这本就是女子凭持的信念——有刀则出!
而这时,她确实赌赢了,面对沈杳时,那凭仗筋骨而直来直去的叠浪再次显出沛然的威能,在尚怀通暂收剑势的那一刻,这一刀就已迎面斩上。
剑之退面对刀之进,有时是暂避锋芒,有时是溃不能当。
这一刀撞上尚怀通缩回的短剑,一瞬间就击破了男子的架势。此时并非意境,她力量本就不逊,这刀又叠上了第一层浪头,而最重要的是,尚怀通此时并不在防御之中。
但下一刻,却没有伤势出现。
面对这一刀,被击散架势的尚怀通不是慌乱,也不是冷静,那眼神中只有伤虎般的凶狠。
第三段仍然汹涌着咆哮了出来,在女子重刀及身之前,长剑再次撞上了女子的刀锋。
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比女子更快。
但这最后一“发”失了前两段的支撑,不再有那撞破一切的堂皇威势,与女子刀锋一碰,竟然再次散乱。
而女子刀势仍在。
眼见就要在尚怀通身上斩出一道血痕。
但张君雪却没有继续下斩,而是长刀骤然回转。
此时刀势已被卸去大半,无法造成值得一看的伤势,但如此正正当当的一撞,却正是叠浪的最佳垫脚。事实上,从这场战斗开始之后,她还没有得到过这样一个机会,每一次,她都是在用自己的筋骨力量在强行运转叠浪。
如今,一个端端正正的叠浪之圆出现在场上,第二层叠浪挟着风雷而来,尚怀通散乱的架势却是刚刚恢复。
战斗的节奏来到了女子手中。
实际上,尚怀通本就不该出刚刚那一招,更不该照常运转一发二收三发的顺序,他明明知道这一剑被女子见过的。
但此时似乎已无法和男子讲道理了,他眼中的躁意已然憋闷至极,当他选择这种情意为一的贯通方式时,这就是他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正如谷云扶所言“即便知道路径,这也不是一道容易跨过的门槛”,尚怀通对此知道得无比清楚。
所以他一定要深深地将自己的意、幽生的意和擂台上的形势深深地结合起来,只有这压抑足够重、这欲望足够猛,当它得成之时,才能彻底撞破这道门槛,贯通这门意剑!
而这个过程对男子的考砺,就像把心绪置于火狱之中。
尚怀通咬着牙抬头,面前女子正当头劈下,他眼眶中已泛起燥烈的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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